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該怎麼辦?”

  徐行之覺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難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說罷,他站起身來,說:“外面有條河,我去汲些水回來。別把衣服往下揭,否則撕壞了皮肉可別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緊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離開,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貪婪地嗅聞起來。

  他身上片片皮肉隨著拉扯的動作簌簌落下,但他卻像是壓根兒察覺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聲地喚道:“師兄,師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邊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實感,盤桓不去。

  他蹲下身,試圖洗去手上的血汙,洗著洗著,血腥氣卻越發濃厚,叫人難以忍受。

  徐行之膝蓋陡然一軟,伏在河邊幹嘔了好幾聲,什麼也沒吐出來。

  他抹抹嘴,往河邊一躺,仰望著野綠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際。

  那把所謂浸染了天地靈氣的匕首還別在那裡,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務。

  徐行之沒有注意到,距離他數十尺開外的林間,有一隻簸箕大的蛇頭慢慢遊了出來。

  蛇隻剩下一顆完整的蛇頭,而軀幹則是一具蛇骨,隻藕斷絲連地勾連著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無聲地吐出鮮紅的信子,又活動了一下下顎。

  它的下顎張開,足以把徐行之的腦袋整個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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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行之無知無覺,隻躺在原地發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卻在距他隻剩十尺之遙時停了下來。

  片刻後,它竟像是嗅到了什麼可怕的氣息,掉過頭去,瘋狂逃竄,蛇骨在灰地上掃動,發出銳利的嚓嚓聲。

  徐行之聽到異響,即刻去摸腰間匕首,同時翻身而起,向後看去——

  他身後一片空蕩,隻有一些奇怪的痕跡一路蜿蜒到林邊,消匿了蹤跡。

  ……操。

  徐行之判斷這兒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摘下一片闊葉,用水滌淨,簡單卷了卷,裝了一點水。

  在裝水的時候,他無意在水面上瞥見了自己的倒影。

  饒是知曉此地兇險,徐行之還是不免花上時間呆了一呆。

  這張臉長得真不壞,體貌修颀,頗有俠士名流之風,面部不動則已,一動便神採張揚,眼眉口鼻,無一不合襯“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為氣質太過矜貴清肅,左側眼角還落了一滴淚痣,徐行之板起臉來,竟能看出幾分禁欲的冷色來。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這張臉給了自己這個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時,重新滑入林間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無聲地翻滾著。

  ——它的關節正在被某種詭異的力量一根根挫斷,聲聲響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裡時,發現那黑影已經坐了起來,手裡正掰弄著一根枯草。

  枯草從尾端開始,已經被他折出了數條斷痕。

  他一邊折,一邊數著數:“……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來,他把雙手背到了身後,仰頭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還不錯,喂他喝過水後便催促道:“咱們快些走吧。這裡不大對勁。”

  黑影點頭,把手裡折得七零八落的雜草放下,伸出兩條手臂,意指明確。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傷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來走。”

  黑影不動,隻仰著頭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對峙了幾秒,不為所動:“起來。”

  黑影依舊張著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徐行之面對著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又堅持了片刻,眉頭不耐煩地一皺:“……嘖。”

  再出山洞時,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著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褲腿,涉水朝對岸走去,而黑影回頭,看向茂密的林間,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間,骨頭扭成了一團爛泥,地上滿是掙扎過後的殘跡。

  它倒在一片雜草間,早已沒了氣息。

  一群蠶豆大小的螞蟻從巢穴裡湧出,不消片刻就將骨蛇瓜分幹淨。

  而奇怪的是,在路過徐行之剛才踩下的林間足印時,它們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繞開,好像剛剛有一頭可怕的野獸從那裡路過。

  三十裡的路程一句話也不說,終究是無聊了點,徐行之花了二十多裡路,把原主的記憶整理一遍後,發現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細枝末節,竟沒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連那孟重光的樣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倒也合理,這記憶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有不詳之處,倒也不奇怪。

  現在他唯一知曉的,是孟重光額頭中央有一顆朱砂痣。

  要殺死孟重光,必然要從那裡下刀。

  左右是無聊,徐行之主動跟背上的人搭起話來:“你怎麼受的傷?”、

  那人嘶啞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問:“你在蠻荒裡呆了多久?”

  他說:“不記得了。感覺有一百年那麼久。”

  徐行之當他是開玩笑,便直入主題道:“你認識孟重光嗎?”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發現有門,不覺驚喜,答曰:“他是我師弟……”

  黑影剛想說些什麼,二人突然同時聽得遠方炸開一陣喧哗聲,一陣裹挾著熱風的靈力波紋橫推過來,險些把徐行之掃倒在地。

  巨響的來源是東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難得顯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個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個性,肯定是立刻掉頭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絕不去觸那個霉頭,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裡,徐行之幹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戰的中心地點,徐行之愈感覺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樣的,愈逼近那巨塔邊緣,莫名的壓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過氣來。

  率先進入徐行之視線的是一個站在斷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鐵制鬼面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他身在高處,玄衣飄飛,像是一隻烏鴉,掌心有淡紫色飛光眩轉。

  ……不過這是一隻小個子烏鴉。

  徐行之記得這個人,他也在自己的話本裡出現過。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曉御鬼之術。

  但徐行之還沒來得及為他取一個名字。

  準確說來,整本話本裡,徐行之隻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設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脈是公認的正道,有統領三界之能。

  所謂妖修,是天地精氣依物而生,乃動植物修煉所化。

  所謂鬼修,是依著“眾生必死,死必歸土”的道理,能馭鬼,亦能馭屍。

  至於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隻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人修,修道修心,講究的是細水長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講究的是烈火烹油,癲迷人心。

  而被困在蠻荒中的,無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錯誤、墮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極目望去,果然有數隻衣衫褴褸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飄飛,各個手執利刃,與來敵狂戰。

  它們的額心,正閃爍著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顏色一致的淡紫色雲紋。

  鬼面青年身在高處,雖說著了一身漆黑,但實在是太過顯眼,很快,一支利箭瞄準了他的胸口,如飛電過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餘尺時,一支半丈有餘的九轉纓槍陡然護在了他身前,與那箭尖相抵。

  兩鋒相抵,劃過一道電弧,纓槍硬是從中間把那箭镞劈了開來!

  隨後,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陣幻影浮動,漸漸的顯出一個人影來。

  人影抓住纓槍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纓槍在半空中劃出一片圓滿的光弧。

  那是個極俊美無儔的年輕人,可惜他的眉心間也有一點淡紫色的雲紋。

  ……這說明他不過也是一隻亡魂罷了。

  他暫時拋下了底下激烈的戰場,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個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處親了一口,笑眯眯地說:“……怎麼這麼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著點兒。”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惱:“周北南,你趕快給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動,持槍的年輕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斷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幾下,才站穩了腳步。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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