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我下一句話,又將那抹動容徹底扼殺。

「動過殺心。」

謝珩的笑僵在唇角,他問的艱難,好似有雙無形大掌扼住他脖頸,每個字都艱難出聲,「隻有殺心?」

「不然呢?」

我笑了起來,「謝將軍希望是什麼?」

「你該不會認為,我真的會對你動過心吧?」

謝珩不再出聲。

他緩緩閉上眼。

半晌。

笑聲響徹荒野。

35

謝珩是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

太子早就有了篡位的心思,謝珩手腳也並不幹淨,禁不起細查,不過皇上終究還是念及了父子之情,對外隻公布了那些來往信件,將責任推去了謝珩身上,留了太子一條性命,隻是廢去太子位,終身監禁。

而謝珩因指使太子篡位,謀反一事被判處了誅九族。

將軍府上下於三日後,一並問斬。

隻是可憐了那些府中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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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謝珩將於午時問斬。

何苒小聲問我要不要去看,我想了想,「不去了,一個不相關的人,場面又血腥,有什麼可看的呢?」

那天,我沒去。

倒是聽看熱鬧回來的街坊四鄰說起,劊子手落刀時,謝珩仍是笑著的。

往日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被壓著身子伏跪在地,笑聲悲愴。

街鄰們議論紛紛,而我隻是抬頭看了看天空。

天上又飄了雪。

雪花悠悠,覆了一地白。

謝珩死後幾日,皇上召了宮宴,不知為何,還提起讓侯爺帶上妻女同去。

誰不知道侯府的夫人與大小姐都已去世,現有的女眷隻有我這個在府外的私生女。

沒人知曉皇上的心思。

我更不知道。

但皇上的話乃金口玉言,我怎敢不去。

侯爺倒是很開心。

一見面,他便盯著我一個勁地說著「瘦了」之類的話,眼底的心疼竟像是真的。

多麼可笑。

曾經為奴為婢都不會讓他多看一眼的女兒,如今卻成了他唯一的子嗣,成了他所有感情的寄託。

去之前我便同他說過,我不想出風頭,也不想多露面,侯爺連忙點頭說話,宴上也表現的十分低調,若沒人上前同他攀談,他便規矩地坐在位上,而我則安靜的坐在他身側。

宴上,我看見了江宋景。

或許,該叫他江丞相。

許是在官場打磨久了,江宋景身上的少年氣已全然不在,仍舊清雋的一張臉,身上卻多了幾分上位者的威嚴,面對朝臣們的恭維聲,他面不改色,隨意淡然。

隔了許久。

他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了我身上。

眉頭微微蹙起。

自那一眼後,他沒再看過我。

宴上歌舞升平,一片和諧,直到——

有喝醉了的好事者竟提起了我。

「聽說,侯爺的小女兒之前與江丞相是青梅竹馬,後來被那逆臣生生拆散了,侯爺,可確有此事嗎?」

眾人議論紛紛。

我看了江宋景一眼,忙否認,「傳言太過失真,隻是相識罷了。」

可這解釋落在旁人眼中,卻似乎輕飄飄的,沒有半點可信度。

那人甚至直接起身問道,「江丞相,如今您未婚配,周小姐也是單身,不如你們再續前緣吧?」

江宋景始終淡然地坐著。

聞言隻微微蹙眉,然而,不等他說話,臺上的皇上倒是開了口。

「哦?江愛卿竟還有這麼一番往事?」

說著,皇上看了我一眼。

江宋景這才起身,朝著皇上微微頷首,「皇上莫取笑臣了,都是些有心人傳的謠言罷了。」

他站在高臺下方,目光輕蔑地掃過我。

語氣譏諷。

「傳我謠言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她一介下堂婦,又如何配我?」

我面無表情的聽著。

桌下的手卻悄然攥緊。

我自是能明白,他此刻故意說這些話隻是為了與我撇清關系,止住謠言。

可聽了這話還是心疼。

他所用之話句,是我當年寫在信中的。

當年那封分手信,為讓他死心,我忍著淚落筆——

「你一介山野村夫,如何配我千金之軀?」

多年後。

在宴上,他當眾將那句話還回給了我。

36

我從沒想到,那日宴上一見,竟是我與江宋景的訣別。

宴後沒幾日,朝中便傳來消息,說江丞相染上了惡疾,重病纏身。

我幾次忍不住想要過去探望,卻又生生忍住了。

我雖對朝事不了解,但也隱約能察覺到——

處理了李相與謝珩後,朝堂內外江宋景一家獨大。

皇上怕是要對他動手了。

我猜了種種緣由,唯獨沒有想到,半月後,會傳來江宋景去世的消息。

江宋景,去世了。

這怎麼可能?

他爹是祖傳的赤腳大夫,雖在鄉間村落,但醫術十分了得,江宋景自幼被江父逼著學習醫術,雖沒能學個全部,但怎麼也繼承了七八分,怎麼會忽然染上惡疾?

這不可能。

何苒從得知消息起便開始哭,最後紅著眼扶我去了丞相府。

府上已掛了缟素。

放眼望去,院內外一片白。

我怔怔站在院外看著,隻覺胸口被一塊巨石牢牢壓住。

喘不過氣來。

就連呼吸都無法。

我死死揪著衣角,怔怔地轉頭看向何苒,「阿苒,我眼花了,是不是?」

何苒紅著眼搖搖頭,沒說話,反倒捂著臉哭了出來。

「哭什麼?」

我目光渙散地看向丞相府內,「他們都是騙人的。」

江宋景還那麼年輕。

他那麼年輕便已位極人臣。

怎麼會死?怎麼會?

怎麼會……

臉上一熱,當我察覺到那是眼淚時,便已止不住了。

江宋景出殯那日,滿街缟素。

丞相府門外圍了許多人,我和何苒穿了身白,也在人群中。

我想為他扶棺,可沒有那個身份與資格。

也怕他泉下有知,覺著厭惡。

我甚至連送別他的身份都沒有,隻能站在人群中默默落淚。

送葬的隊伍自我面前路過,那抹蒼白讓我無法呼吸。

目光偏過幾分。

忽然。

對上了人群中的一個人。

陌生的面孔,再普通不過的裝扮。

可那雙眼,卻總覺著似曾相識。

他也在看我。

靜靜地看著我,什麼話都沒有說,然後轉身,靜靜消失在人海。

而我忽然想起,江宋景父親的祖傳醫術中,有一易容術,隻是江父從未對人提起過,知曉的人隻有江宋景父子,我和阿娘。

身旁何苒哭的幾乎背過氣去,而我卻忘了哭,隻怔怔地盯著那人消失處。

良久。

我收回目光,擦了擦臉上的淚,笑著拍了拍何苒的肩,問她。

「阿苒,你知道什麼是一眼萬年嗎?」

何苒被我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問的愣住,她搖搖頭,哽咽著說不知道。

我看著府門上方被風吹動的缟素,笑了笑。

「就是哪怕隻一眼,哪怕時隔千萬年,在千萬人之中,也能認出他。」

「什麼?」

何苒聽不懂,她擔憂的看著我,「阿姐,你是不是悲傷過度……」

我笑笑,沒再回應,隻是帶著她走去了街對面。

剛剛那人消失之處,地上落有一張被人踩踏過的紙。

我彎身撿起,拂去沾灰,終於看清了紙上的字。

「再買桂花同載酒,終還似少年遊。」

37

衣坊生意日漸興隆。

掙了的錢多數都被我拿去成立了學堂,學堂裡收了許多因家貧而無法讀書的孩童。

無論男女,照收不誤。

百姓思想多封建,總覺著老百姓家的女兒隻要賢惠老實即可,什麼琴棋書畫?那是給官家小姐學的。

可我不這般認為。

我成立這學堂的初心就是想讓那些出身寒門的幼童們也有讀書識字,考取功名的原因。

像江宋景那樣。

貧屋也可飛出金鳳凰。

我盼著他們讀書寫字,擁有不同的選擇和人生。

江宋景。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還活著,也不知若他活著,該在這世上的哪一處。

可我知道了他過去的選擇。

他說不回去,並非是因為我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而是他已在官途上走了太遠,他已沒辦法收手了。

他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結局——

從他入仕途開始,從他決定為了我,鏟除謝珩開始。

可他從未告訴過我。

自那次宴會之後,我沒再去見過侯爺一次。

聽聞他病了。

整日躺在榻上,嘴裡胡亂叫著些名字

大娘的名字,阿姐的名字。

還有我的。

有時他清醒,也會派府中下人來求我回府待上幾日,去陪陪他。

可我從未去過。

我從不認為他是真心悔過,真的忽然對我這個女兒生出多少感情,他不過是寂寞罷了,人到晚年本就孤寂,如今身邊又空無一人,隻有滿府的小廝丫鬟照顧他,連個說話的親人都沒有。

若他妻兒尚在,我怕是病死在侯府門前他都隻會罵一聲晦氣。

今日晚飯後,侯府又來了人。

這次倒是沒送話過來,反倒是送來一封信。

「小姐,您就看看吧,這信侯爺斷斷續續寫了幾日,怕是都是對您的愧疚心,有時我們看了也覺不好受。」

小廝打量著我的眼色,低聲勸慰。

「而且……侯爺現在挺慘的,纏綿病榻,身邊沒個親人不說,有時他神智不清,連府中下人都暗地裡偷著欺負他。」

我點點頭,「我知道了。」

對方送了信又折回侯府。

而我轉身將那封沒拆的信扔進了油燈內。

那些我不曾看過的一字字,都化為了飛灰。

對了。

小廝臨走前,我還託他送去一封回信。

信上書寫幾字:祝侯爺長命百歲,孤獨終老。

39

何苒成婚了。

她嫁給了隔壁藥房掌櫃的兒子。

對方眉目清朗,性子溫和,是個踏實可靠的。

成婚那日,我替何苒備了豐厚嫁妝,送她出嫁。

銅鏡前,我手執梳子,替她绾發。

「一梳梳到頭。」

「二梳梳到尾。」

看著當初的姑娘如今已長大出嫁,我也有些哽咽,「三梳白發齊眉。」

若娘還在,也會替阿苒開心吧。

若阿姐還在,若我也有機會成婚,阿姐也會像我如今這般送我出嫁吧?

若……

若我像曾經無數次想象過的那般嫁給了江宋景,也會像今日這般吧?

穿上紅嫁衣,與他拜過高堂,拜過天地神明。

結發為夫妻,舉案齊眉。

「阿姐。」

何苒握住我的手,紅著眼問我,「你….…也該放下過去,尋一良人了吧。」

「總不能一輩子這般自己過。」

我笑笑,繼續替她绾發,「這樣也挺好的。」

而且。

在我心中,我已嫁過一次了。

那次深夜的院落,他將杯口伏低幾分,同我碰杯,說敬我們再也回不去的過去。

可就在那一刻。

在我決定與他此生再無瓜葛的那一刻。

我已經嫁給他一次了。

(全文完)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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