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進侯府前,我把鄭景燁遣了回去,留個後手。

鄭景燁走之前卻是欲言又止。

我以為他憂心我的安危,放軟聲音安慰道:「我還對侯府有用,你又在外轄制,他們不敢害我性命。」

鄭景燁搖頭:「冉冉說阿姐聰慧過人,那謀劃自然不成問題。」

「隻是……」

「隻是景燁不解,這入宮當貴人需要這麼大的力氣嗎?」

「阿姐那一拳,委實好痛。」

「想來冉冉沒這麼大力氣,是在宮裡要吃點苦頭了。」

我的笑僵在臉上。

轉身入府,鄭景燁的聲音卻從背後傳來。

「阿姐,哪怕不成,也無礙的。」

「別繃得那麼緊。」

「冉冉她,早就想好了。」

「她說,沒那麼多必須的,她也是,你也是。」

我沒應聲,也沒回頭,朝著侯府的大門定定地走過去。

我怕我一回頭,我的淚就關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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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有必須的。

沈清冉,你必須給我從宮裡活著出來。

06

沈清冉確實準備得周全,我眼角多了一顆痣。

下人看見我都漾起了笑:「二小姐,不是跟鄭小將軍去塞外了嗎,怎麼回來了?」

沈清冉一向待下人親切,這些笑是我沒看見過的。

嬤嬤從小就教導我,下人就是下人,奴才就是奴才。

貴人御下,可施恩,可懲處,可假意親善作寬容之相以行籠絡,但絕不可有分毫親昵之心。

下人們,一向隻會當我是主子。而對沈清冉,那是自家的小姐。

我嘆口氣,也不知道沈清冉這樣子,在宮裡怎麼過。

我裝作沈清冉的樣子,跟他們打過招呼。

父親母親已經在等著我了。

母親拉過我親熱道:「冉冉,才出去兩天,怎麼又跑回來了。」

「是不是掛記我們得很。」

「侯爺,我就跟你說,多留冉冉兩年,她還是小姑娘呢。」

父親呵呵一笑:「哎,都是大姑娘了,你還能留她一輩子不成。」

我屏退下人,關上了門。

「別做戲了。」

「外人分不清,你們還分不清嗎?」

母親嘆口氣,松開我坐在了一旁。

「容兒,就這麼不好嗎?」

「你不是一直盼著過自由日子。」

「現下宮裡冉兒也替你去了,你就裝作冉兒過一輩子,不好嗎?」

「不好。」我冷笑一聲:「你們可以這樣裝聾作啞一輩子,我不行。」

「難為沈清冉日日在我面前說你們的好話。」

「你們就準備把她丟在那個火坑裡,不聞不問了嗎?」

「虎狼尚不食子,你們疼愛她多年,就如此棄之不顧了嗎?」

「胡鬧!」父親瞪著我:「如此不敬尊長,誰家貴女同你一般。」

「給她安排的好前程她不要,自己偏要往火坑跳。」

「一招不慎,就要為禍全族!」

「我替她善後,就算成全這麼些年的父女之情了。」

「至於你!」

「這個沈清冉你不想當,你也得給我當!」

母親出來打圓場:「容兒,你不知你父親的難處。」

「這陛下如今愈發反復無常。」

「你表姑母一去,宮中無人可替侯府周旋。」

「侯府男丁你也是知道的,沒個成氣候的,又有誰能承繼?」

「待你太子表哥繼位,又不知是何光景。」

「更何況,那時他有妻族,侯府這等表親外戚該如何自處?」

我如何不知?上一世進宮以後,他們就是這樣勸我為侯府謀劃的。

可這些,不該沈清冉去受。

「我去把沈清冉換回來。」

「我知道宮裡有表姑母留的人,我借進宮探望,與沈清冉換了衣裳就是。」

「沈清冉與我外貌並無二致,刻意裝扮連府裡的下人都分辨不清。」

我頓了頓,放出誘餌。

「而且,你們培養我那麼多年,不就是為了在後宮有所把持。」

「沈清冉做不到的。而我,可以。」

「我不僅可以,我還能讓侯府,榮寵無限,勢位至尊。」

許之以利,莫如誘之以欲。

從還是孩童時我就知,父親一生所欲,除振興侯府外再無他物。

其他的一切,都能被拋卻。

父親神色陰晴不定,最後冷哼一聲:「你這個黃口小兒,又如何能保證。」

「木已成舟,你別再白費心思了。」

母親嘆口氣,拉我走去一旁。

「冉冉她,已經承寵了。」

07

怎麼會?!

我催著鄭景燁一路往回趕,前後不過五日。

老皇帝他召我入宮,不過是為了鉗制太子。

趁早斷了太子的異心。

同我一道入宮的,幾乎都是十四五的豆蔻女郎。

因為方士跟老皇帝說,隻有與鮮嫩嬌娘共寢,方能益壽延年。

我雖一進宮就被封了妃位,卻是兩月餘以後才被招寢。

我皺眉思索片刻,捏住母親的手:「找個婆子,破了我的身,也是一樣的。」

「成何體統!」父親一拍桌子:「你一個黃花閨女,什麼腌臜話都說得出口。」

「這會父親嫌我腌臜了,以前找宮裡的嬤嬤教我那些陰私的時候,我不過七歲。」

「就破個身子,比那些可幹淨得多。」

「你!」父親揚起手就要打我。

我捏住他的手:「父親,我的臉還留著進宮呢。」

父親掙脫不開,臉上的褶子都漲得通紅:「好!好!好!」

「你這個孽障!把學來的東西都用在自家人身上。」

我輕笑,把他的手揚開:「那還不是父親的重金,花對了地方。」

「把我送進去,你這些年的謀劃,才不算白費。」

母親心疼地揉著父親的手腕,語氣多了些責備:「容兒,他是你父親。」

「那他何時有當我是女兒?我在他眼裡,不過是進宮的棋子,光耀侯府的布偶。」

「我這會不過是聽從你們的擺布,去履行我的使命,又何錯之有?」

母親嘆口氣,神色憔悴:「那鄭小將軍怎麼辦?」

鄭景燁,這又與他何幹?

等沈清冉出來以後,與他雙宿雙飛,這又如何難辦?

「將軍府,怎麼會要一個失貞的兒媳。」

「還是承寵過的女子。」

「哪怕你做得再天衣無縫,隻有鄭小將軍知曉,也難保他日後不介意。」

「男子之心,最是難測。」

「這嫌隙一生,親眷隻怕成仇雠。」

母親語氣溫軟,帶著江南特有的聲調,可那滿含江南四月煙雨的聲音,卻讓我如墜冰窟。

「你們?」

「你們!」

我顫抖得幾近失聲。

「你們是做好謀劃,讓我以沈清冉的身份,嫁給鄭景燁,拉攏將軍府?」

母親點了點頭。

「身為侯府嫡女,這就是你們的命。」

「清冉把你的路走了。」

「那你就當好清冉。」

「這樣對誰都好。」

好?好個屁。

「你們,你們以為何人都與你們一般,冷心冷情,隻把人當個物件擺弄?」

「和鄭景燁青梅竹馬的,是沈清冉,不是我。」

「我們是人,不是貓兒狗兒,隨意湊做一籠,就配得起對兒來!」

「你們的如意算盤,想都不要想!」

「你們若是不願換沈清冉回來,我出去就去告御狀。」

「告侯府欺君罔上,偷換鳳格,意欲謀反。」

「到時候別說結親還是結怨了。整個侯府,一個都別想活!」

08

「容兒,何至於此?」

僵持間,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回頭,是祖母。

她走到跟前來,握著我的手,又說了一遍:「容兒,何至於此?」

我看著祖母密布溝壑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卻是不忍再說下去。

「容兒,何至於此。」

這話,十歲時,祖母也對我說過。

那會兒我熬不過那死灰槁木般的日子,終於在母親帶沈清冉外出上香的時候,尋了機會,逃出了房間。

侯府的院子太深,牆太高,我不認路,轉了一個時辰,都沒摸到出去的路。

眼看著搜尋的人越來越近,我尋了個僻靜的院子,找了棵開得正好的桃花,拔下簪子,準備自我了斷。

簪子沒進胸口一寸,祖母握住了我的手。

她說:「容兒,何至於此。」

她話還沒說完,我的淚就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十歲的我,實在太累了。

學不完的繁文缛節,求不到的父母親情,看不到的春和景明。

我沒有一刻不痛恨自己的命格。

我問了無數遍,為什麼,為什麼Ŧű₄偏偏是我,天生鳳格,興復侯府。

我好累。

可我,可我也不想死啊。

隻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逃出去。

若是讓下人抓到我,那拘禁看管隻會更嚴。

我一點都不想要那樣的日子了。

那天,我抱著祖母一直痛哭,直到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祖母把我留在了她的院子裡,還對母親說是她把我喚了過來,嬤嬤又不在,這才鬧了亂子。

祖母那裡的日子,隻有青燈古佛和粗茶淡飯。

可我還是很開心,在那裡,我可以隻做沈家的孫女,不用做侯府的嫡女了。

可祖母終究還是侯府的祖母,每旬過去小住幾日,已是對我最大的恩賜了。

他們都說,這就是命,我逃不過的。

可是沈清冉卻對我說:「姐,你快走。」

我咬緊牙,看著蒼老的祖母,卻是一句軟話也沒說。

祖母嘆口氣:「容兒,我知你心有不平,怨你父親母親罔顧人倫,利欲燻心。」

「無論他們說什麼,你都隻覺得是借口。」

「你心裡委屈,我也不求你能聽進去祖母的話,你且跟祖母去這院裡走幾步。」

「看過了,再做決定。」

祖母渾濁的眼裡滿是祈求,我終是松動幾分,點了點頭。

09

我攙扶著祖母走在院子裡,現下正是四月春光正盛的時候。

午後的院子裡,下人們吃了晌午,東一堆西一堆地湊在一起打趣。

還有那年紀小的家生丫頭,在花樹下追逐著,遠遠地看見我們一行人,又笑鬧著作鳥獸散。

祖母出聲:「容兒,可覺你母親治家不嚴。」

我搖頭:「侯府從未有背主偷盜之事發生,外界也無侯府半分闲話。」

「管家治國,都需張弛有度。主家仁慈,才有下人松緩。」

祖母拍拍我的手:「容兒跟嬤嬤學得很好。」

我苦笑,這些事物,本該是母親手把手教女兒的。

一路穿過院子,祖母卻帶我來到祠堂。

「容兒,來這裡,不是為了明家法,隻是讓你見見自家人。」

踏進祠堂,卻是一片焦黑,祖宗牌位東倒西歪地散落在灰燼裡。

我抿了抿嘴角,才想開口,祖母拉著我站定,關上了祠堂的大門。

她顫巍巍地拿起供桌上的一個牌位,用袖口擦了擦,擺正了。

「容兒,這是你祖父。」

「你和你妹妹還沒出生,你祖父就去了。」

「你曾祖父不過一介六品文官,在京城連個二進的宅子都置不起。」

「你祖父卻是自己去軍營裡,為自己一刀一槍拼來了這個侯爺的名頭。」

「為了自己,也為了沈家子弟。」

祖母說著說著,笑著擦起淚來:「人老了,就愛說些舊事。容兒可不要嫌祖母啰嗦。」

「以往你被拘著院子裡,自家人你也見得不多,今天都見見。」

侯府一直未曾分家,二房和三房全家一直住在府裡。

二叔二嬸、三叔三嬸我都沒怎麼見過。

因為過年的家宴,我一向是不準去的。

烏泱泱站出來的十幾口人裡,我熟悉的就隻有二房的長遠哥哥,三房的恬穎嫂嫂。

長遠哥哥幼時對我頗為關照,沈清冉出不了府的時候就託他採買那些小玩意兒。

可在我十三歲時,長遠哥哥就莫名其妙地痴傻了。

而恬穎嫂嫂,是為數不多能來我院子裡的人。她一向是京中貴女的表率,再加之我的管教嬤嬤是她的姑祖母,我們也親近幾分。

可八個月前,我那四哥溺水了,她懷著遺腹子成了寡婦。

長遠哥哥站了出來,衝我笑笑:「容兒,可還記得我?」

他神色清明,口齒清楚,毫無痴傻之相。

我點了點頭。

恬穎嫂嫂也站了出來,她撫摸著自己渾圓的肚子,眼神溫柔:「容兒,你四哥之前,讓你給孩子取個小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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