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都跟著沾光。

我同碧雲私下的交情,是因那次她受傷。

老鸨不顧她請求,叫她接了個華貴肥壯的男人。

男人與碧雲之父曾是官場死敵,聽到消息,特意來折辱他的女兒。

一夜過後,碧雲遍體鱗傷,奄奄一息,臉上都是血痕。

春姨心疼得捂緊胸口,攔著要討個說法。

對方冷冷地扔下一千兩銀票。

春姨轉怒為喜,恭恭敬敬把人送出了樓,還叮囑道:「客人再來啊,我還有極好的幾個孩子。」

平日巴結碧雲的幾人,以為她從此毀了,站在門口嘲笑:「怎麼,你彈的琴,他不愛聽?」

春姨算了賬,秋娘的生意最淡,便派我去照顧。

我細細為她擦洗,上藥。

臉上的傷口結了痂,她忍不住要摳,我便伏在床邊,死死握住兩隻手,守至天明。

兩個月後,碧雲復原了,比先前更紅。

客人眾星捧月圍著她,她隻將我喚到身邊,誇我純良淡雅,一番美言造勢,真給她籠絡住了幾個年邁實在的員外。

我很是過了一段好日子。

攢下一筆錢,託人帶回鄉,餘下的還拿來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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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都隨著玉嬌兒攪局弄丟了。

吃肉脯把我給吃累了。

昏沉將睡之際,碧雲嘆道:「秋娘,你走吧。我走不了,你走出去,也是一樣的。」

我想說沒銀子,想走也走不了。

碧雲是聰明人,這會也糊塗起來。

但不知不覺睡著了。

4

小廝來旺自十一二歲便在樓前迎來送往,並不是個老實的。

有姑娘欺負他,拿他當下馬镫兒,他記仇記上半年,覷個空就咬回去。

可偏偏願意為小雲傳遞消息。

小雲識字,我也識字,書信往來,都靠來旺。

他把信送到房裡,連錢都不要,隻嬉笑著向桌上抓幾顆果子,說夠了。

我展開信。

小雲說師傅教得好,自己學得也用心。

裁剪、刺繡,都入了門。

織造坊伙食也好,三餐吃得飽,月底還有葷腥。

聽聞學成的娘子一月可有五兩營收,繡品若討了夫人們的喜歡,隨手又是三兩,五兩地賞下來。

她說:「秋姨,我臉上常常掛著笑,進高門大戶送東西,豎著耳朵聽姐姐們如何應酬。夫人誇我笑得甜,給我這些果子吃,日後,我一定也討她們喜歡。旁人要用五年,我也許三年就能出師。

「秋姨,弟弟在別人家也好,不要掛念。你太瘦了些,要多多吃飯,保重身體。」

我把隨信送來的蜜餞含進嘴裡,笑中帶淚。

老天,我何德何能,遇上這麼多真心。

玉嬌兒裝了兩天病。

為給她出氣,春姨又高聲罵了我一遭。

後來,她看見碧雲處來了一位闊綽的客人,當即百病全消,抖擻精神,籠絡了過去。

客人送她好大一顆珠子,熠熠生輝,說是西洋進貢來的,引得眾人稱羨。

玉嬌兒更得意了,拼命要往碧雲頭上踩。

碧雲上月做了五千兩生意,她放出話來,要做一萬兩。

送西洋珠的客人幾天不來,她就使人把書箋,信物,流水似的送去府上催促。

傳言,客人家中有個悍勇的妻子。

他家後花園開著極豔的牡丹,花土中,埋了無數打死的婢妾。

玉嬌兒不以為然:「隻要男人真心看重我,再厲害的母老虎,也如同紙糊的。」

我依春姨的吩咐,到玉嬌兒房中,為她繡一條新裙子。

她靠在軟榻上,使一個小丫頭捶著腿。

小丫頭「噗噗」放了個屁,忙求饒道:「姐姐,我再也不敢嚼青蘿卜了。」

玉嬌兒扇著風,笑罵:「饞死鬼,你倒是知道什麼東西好吃。」

我恍惚了一剎。

從前在鄉下,妹妹年年催著爹爹種青蘿卜,種下了,一日去園中看十趟。

長成了,洗淨泥土,先捧給爹爹咬第一口。

最心愛的一隻大蘿卜,她連睡覺都抱著,怕老鼠給搬了去。

爹是早已去了黃泉。

娘還獨自在家中。

我不由得說:「妹妹,我自己是走不出去了。可你要記得,家裡還有一個娘。那送西洋珠的客人,你要當心。」

她怔了片刻,嗤笑道:「那個老不死的,她才不在乎我回不回去呢。

「她隻喜歡你,可惜,再也見不到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了。」

我又驚又怒。

世上哪有做女兒的,這般糟踐母親。

她坐直身子,望著我,笑得很怪:「姐姐,你很奇怪為何收不到家書吧?是不是疑心娘嫌你當妓女丟她的人?她家沒敗落時,可也是個小姐呢!

「這會兒我告訴你,五年間,我總是跑著,拿著娘給的錢,去村塾找老先生寫信。可這些信,到手就被我撕掉。

「她連一粒米都不讓我吃,總是那些糠菜,勒緊了脖子,攢錢給你贖身。

「逼著我沒日沒夜地和她一起做針線,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連同你託人帶回的錢,攢了二十多兩呢。

「又怎麼樣?全被我偷跑了。

「她一定氣病了,這會兒還不曉得是人是鬼。找娘?也許到黃泉去找你娘,路還更近。」

我呆住了。

五年來收不到家書的委屈,擔憂,對娘的心疼,不忍,都攪成一團,堵得我胸口發悶。

我喃喃地說:「她也是你的親娘。」

玉嬌兒憤然道:「那她為什麼口口聲聲說我不如你,我有哪一點不如你!

「同是做妓女,我一來就紅,你呢,扭扭捏捏,差點餓死。如今隻曉得跟在人家後面撿剩飯吃,像個哈巴狗兒。

「我枉擔了一個對不起姐姐的虛名,沒撈著半點好處。就因為你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哼!她若是厭棄我,富人家討我做童養媳婦,怎麼又不放手。就是看不得我過得比你好,就是恨不得拆了我的骨頭,把你換回來。」

我心中更亂。

離家時,我十六歲,妹妹十歲。

從小娘嫌她鬧騰,走動說話不像個姑娘家,可爹總是加倍地護著她。

爹一死,我也走了,隻剩娘和妹妹在家,竟成了仇人。

玉嬌兒一邊罵著,你現在沒話說了吧,一邊將我推了出去。

隔著門,聽見她在裡頭發火,摔東西,跺得樓板咚咚響。

碧雲聽見動靜,趕過來,將我拉回房裡。

她皺眉道:「你管她作甚,得罪了她,又要折磨你。」

我愣在桌邊,看見上頭鋪了許多衣裳首飾。

碧雲拿起一支步搖,在我鬢邊比了比,歡喜地道:「真襯你。我眼光真是好。」

我不禁問:「這麼多東西,你要開鋪子麼。」

她拿步搖輕輕敲我一下:「傻瓜!這是你的嫁妝。

「記得盧公子麼?不,如今是盧老爺了。他的爹爹已死了。

「他喜歡你,跟春姨已說定了,錢也給了。等滿了一年喪期,就接你回去。」

她握緊我的手:「秋娘,你從此不用怕春姨了,也不用再接客了。

「你的衣食以後是盧老爺供給,你不過是住在這裡,再陪陪我。

「等你真進了府,我們就不能見面了。」

我脫口道:「一定是搞錯了,他喜歡的人是你,怎會看上我呢?」

他是碧雲從前的未婚夫婿,這麼些年得空便來看她。

有次在我房中喝了酒,他紅著眼訴苦,罵老天捉弄人,原以為碧雲會是自己的娘子,如今隻能等著後半夜見她一面。

我猛然想起幾天前,她在我床邊說的話。

一切根本是碧雲的主意。

我咬牙恨道:「這是做什麼,以為我拿了你的,會心安?

「不,我不走。我討厭男人,我丟不下你。」

碧雲臉色冷了下來。

她罵道:「你這個屈心鬼,不識抬舉,隻顧著自己任性。沒用的東西,遲早給人打死。我要做生意,沒有八百個心眼天天護著你。」

我急得哭了:「你該曉得我不是這意思。盧公子喜歡你,現在又沒有翁姑壓著,他自己能做主,為什麼不跟他走?」

碧雲低著頭,撫弄著衣裳,隻說:「我不喜歡他的夫人,我家一出事,她爹爹忙不迭地把這門親搶去了。秋娘,你去替我鬥她一鬥。」

我撇撇嘴:「算了吧,你撒起謊一點也不像。何況我是沒用的東西,指望我鬥?」

我搖著她,追問:「你自己究竟如何打算?」

她總算抬起頭,淚光盈睫,強笑著道:「我預備做下一個春姨。

「我知道她們背後罵我,說我爹貪汙錢庫銀子,一家子處斬,女兒賣進娼門,並不冤枉。

「可我爹真是冤枉的。他是個有豆腐吃就高興的人,寒素極了。那些人狼狽為奸拿錢庫裡的銀子去放貸,上頭查下來,一時補不上,就推他這個唯一清白的出來頂缸。他若是肯串通一氣,倒不會死了。

「朗朗乾坤,憑什麼我們這樣的人家,家破人亡,他們依舊高官厚祿。我不甘心。這世道不給小女子別的本錢,我隻有這一個法子,在青樓攀附權貴,也許有生之年,能夠報仇。

「秋娘,你別笑我。若不是拿這夢哄著,我活不下來。我注定不能去他府上做一個妾。」

5

日子一天天過去。

玉嬌兒和客人打得火熱。

據說原配娘子已生了病,隻待她一命嗚呼,就給玉嬌兒贖身。

中秋節,再荒唐的男人也在家中伴著高堂妻兒,倚紅樓中分外冷清。

月亮出來了。

來旺悄悄將我喊到門口。

小雲挽著一隻籃子,笑盈盈地等在外面。

她揭開細白布,籃子裡頭是溫熱的餅餌,水靈的藕片,鮮嫩的菱角。

我們分著吃了。

圓飽飽的月兒,照得四處亮堂堂。

碧雲在樓上吹簫。

簫聲悠長空靈,襯得天和地都似水洗過一般。

我握住小雲的手,側著耳朵聽簫聲。

來旺低著頭,慢慢收拾籃子。

他把我拿出來送小雲的幾件東西,左擺右擺,在籃中安置妥當,提著晃悠也紋絲不動,很得意。

今夜,難得的平安,歡愉。

像是偷來的好時光。

我知道自己會記一輩子,到死都不忘。

過了節,男人們重又回到倚紅樓尋歡作樂。

正鬧著,門口來了個販子,手中鏈子牽的不是馬匹,是個活生生的女人。

女人踉跄著跟進樓。

春姨從小丫頭手裡接過一盞燈,照亮頭臉。

滿面塵土,不掩白淨皮色,眼眸是綠的,像極樓裡養著捉老鼠的那隻狸奴。

春姨掩著鼻子問:「什麼味兒?」

玉嬌兒在旁說:「異種女人,就是有股子臭氣,趕出去吧。」

碧雲接過燈,往她腳下照去。

一副粗壯的镣銬系在腳腕上,磨得血肉潰爛,才會發臭。

我抽出一塊用舊了,極軟和的帕子,向販子打商量。

無論如何,該把鏈子松松,給傷口上藥包裹。

販子卻不準我動:「這女人是我在塞外捉的,兇得很,往死裡打還會咬人。不能松,松了就逃了。」

春姨不想要。

她說,這樣的異種,有價無市。

性子又野,打傷客人,更麻煩。

碧雲輕聲和女人說了幾句話,咕咕哝哝,我聽不懂。

可女人麻木的臉色緩和了。

她含著眼淚,舉著兩隻手,朝碧雲搖了搖。

喉嚨裡嗚嗚作聲,像感激,也像哀求。

春姨面露疑惑,碧雲附耳悄悄說了幾句。

我站得近,約略聽見,是說京城裡這樣的女子正當紅,連宮中都有一個。

她還說,從前家中收留過一個老人,和這女子同族,因此自己會說一點他們的話,願意幫著調教。

春姨眼睛亮了亮。

轉過身,她不耐煩地撵男人走。

叮叮當當地撵到門邊,男人嘆一口氣,說:「罷!罷!罷!六十兩銀子,給你了。」

他解了镣銬,我們攙著女人進房。

玉嬌兒跟在後頭啐罵:「呸!秋娘你真像條狗,盡湊在這些無用的地方搖尾巴。」

我懶得理會。

人同人心裡的想頭,本是天差地別。

在我眼裡,此刻樓中的男人才全是狗。

她還不是奉承得那麼開心?

我給女人擦洗,上藥。

碧雲回房中拿了軟和的鋪蓋。

女人一見她回來,就激動地咿嗚起來。

碧雲溫柔地同她對答。

見我好奇,她嘆口氣,告訴我:「這女人可憐,和丈夫怄氣,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路上被人綁了,兒女隨手丟在路邊。那麼小,她擔心被狼吃了。我說自己會卜卦,算得這兩個孩子還在世上,命中注定可以團圓。」

之後幾天,女人常在夜裡啼哭,醒來就愣愣地縮在床頭,斷續地哼哀傷的謠曲。

一定是哄孩子的歌。

我在對過的床上,聽得很心酸。

半月後,狸娘正式在客人跟前亮相。

春姨照例放出風聲,引人競價。

曾欺辱過碧雲的那個肥壯男人,一時性起進了樓,正趕上了。

他摩挲著臉,笑了笑。

兩百兩,狸娘今夜歸他了。

碧雲和春姨吵了一番,沒攔住。

狸娘馴服地跟著男人進了房。

碧雲握著我的手,手心涔涔冷汗。

玉嬌兒要唱一支曲子,樂工們拉響了絲弦,吹響了笙簫,紛紛擾擾,蓋住一切聲響。

曲子唱完,樓上並無異動,碧雲這才呼出一口氣,松開我的手。

第二天,日上三竿,客人還不起身。

春姨賠著笑去叩門,無人應聲,推門進去,悄靜的房中帳簾低垂。

她掀開一看,男人瞪著牛一樣的眼睛,心窩插著一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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