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而姑姑生了太子後,身子弱了。

皇上便也不曾要求姑姑再生。

如果是尋常夫妻,這也算是恩愛吧。

可惜,這是皇家。

可惜,姑姑是康家的,是原本應該當皇帝的康家的。

我問:「那皇上要我做什麼?」

皇上掏出密旨道:「你姑姑一直惦記著她長大的江南。我本來想陪她去看看的,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生前,她陪我。我死後,讓她不必陪我了。」

「她就葬在她心心念念的江南。讓她陪她父母,不必跟我合葬。」

「那些大臣肯定會反對的。你就出示這道密旨。」

我問:「大虞國例,不曾承寵的,就不能合葬。隻有姑姑一人有資格能與你合葬。你放她走,那你怎麼辦呢?」

皇上說:「我呀,除了你姑姑,不想任何人睡我旁邊。我就一個人,清清靜靜的,挺好!」

我想了想,把密旨給了姑姑。

我想讓姑姑自己選擇。

姑姑看了,笑中帶淚。

她說:「安安呀,我想江南,可我回不去了。我真走了,他就真的孤零零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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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她拿出一個精美的匣子。

裡面是層層的綿紙,包裹著一根糖葫蘆的竹籤。

這竹籤,竟被她封了一層熟桐油,保存了這麼多年。

她摩挲著籤子說:「安安,我死後,一定要記得把它放在我身邊哈。」

「你若回江南,代我給你祖父母拜祭一下。」

「告訴他們說,寧兒丈夫對她極好,不要擔心。」

「她……不回了。」

禎貴妃專門找到我,給了我一塊玉珏。

她說這是她最值錢的東西,先皇給她的,就留給我了。

她說這一輩子,沒負過人。

沒有負他所託,也沒有負她所愛。

這一刻,我才知道,她愛姑姑,也愛他。

她隱藏這份感情不是為了欺騙,而是為了不讓別人難過和難堪。

她是有多不容易啊,才藏得那麼好。

39

嘉佑十四年,新帝祁煜登基。

改國號昭安。

昭安元年,暮春。

先帝先皇後合葬於泰陵。

禎貴妃自缢陪葬。

封穴。

葬禮回來。

我經過鳳棲宮時,忽然記起六年前那個早晨。

漫天風雪都遮不住禎貴妃的明媚。

她就站在鳳棲宮門口,爽朗地數落太子虛偽。

她應該是站在那裡專門等我的。

我想起第一眼見姑姑,也是在鳳棲宮。

她一臉病容斜臥於鳳榻上,卻美得攝人心魄。

她眼巴巴地等著我來。

看到我時,一臉慈愛。

含著糖葫蘆時,又像個被寵溺的小女孩兒。

六年。

不過六年。

寂寞空庭春欲晚,雨打花落深閉門。

40

昭安元年秋。

我要及笄了。

父兄從漠北託人給我送來兩支木笄。

他倆還說非要我評出哪支好看。

說等我及笄,他們一定會讓我回家的。

到時,我頭上戴著哪支,就說明哪支做得好。

我看著那歪歪扭扭的刀工,想著他們一起雕刻時,肯定互相嘲笑吧。

太子下朝就來找我。

作為新帝的幕僚,我留在了原來的東宮。

他說,漠北戰事快要結束了。

我父兄長驅千裡,橫掃北狄和西域。

我回道:「我父兄說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漠北的風光,和我幼時一樣壯美。」

太子:「嗯,我見過。」

沉默。

我明白了,他還不想放我走。

及笄前兩日,太子又匆匆來找我。

他說漠北戰事,已成定局。

可我父兄,失蹤了。

我聽了,便問道:「這夠了嗎?」

他艱澀地說:「安安,我沒有以你為質要挾你父兄之意。」

「我隻是想等你及笄。我不想和你分開。」

41

朝廷之上。

大臣們齊奏,說新皇既冠,後宮空無一人,古之未有。

更有大臣指出,斷袖之癖,後繼無人,動搖國本。

他們都以為我是男兒身。

所有流言猜測,直指我,和我身後的康家。

甚至,暗指康家培養了個娈童,迷亂新帝,當入刑獄。

還建議西北之戰,不要太多補給,以免養虎為患。

唯有刑部王侍郎不畏眾議,據理力爭。

說這天下不是亂於別人,而是亂於這些心術不正的人。

新帝力排眾議,升了王侍郎一品尚書。

可是朝堂之上,仍然疾風驟雨。

我求新帝選秀立後。

他不立後,逼死的是康家。

他怒問我誰合適?

我說:「右相之女。」

皇上氣道:「你真不知道我等什麼嗎?不知道嗎?」

說完摔門而去。

夜晚,他又微醺地來找我:「安安呀,求你別說讓我找別人了。我聽了比死還難受。」

可怎麼辦呢?

有的人會真死的啊。

我及笄的那天,漠北傳來戰報。?

大虞完勝。

戰事結束。

我父兄並非失蹤,而是潛入敵軍營地。

戰死,在最後一刻。

原來這就是他們說確保我能回家的辦法。

康家再無男丁。

我已無生育能力。

皇家終於可以完全放心了。

新帝坐在我旁邊道:「安安,難過就哭吧。」

我搖了搖頭。

隻是安靜地問他:「這樣,夠嗎?」

我,也已經沒有眼淚了。

我父兄果然從未對我失信過,他們說會讓我回去就一定會讓我回去的。

他竟然落淚了。

他說:「安安,我真的隻是想等你及笄。我心悅你。這輩子,隻想娶你!」

我默然。

我知道他說想娶我,是真的。

但我也知道他說過,康,是西域皇家姓氏。

康家人,和西域王有天然的聯系。

我父兄當初以達成某種協議為代價,從西域得到藥物。

而西域,又是害死他父母的罪魁禍首。

我們之間,在我及笄這天,隔著我父兄的死,隔著他父母的死。

永世無法逾越。

42

王美人已經是皇太妃了。

這算是新帝格外開恩了。

可她根本不管自己是什麼身份,天天就忙著一件事,親自為我做好吃的。

我依然越來越瘦了。

她說:「小安安,你姑姑讓我照看好你,我卻不知道怎麼才算是對你好。」

「皇上對你的心意,是真的。我看見那夜下雪,他在你門前站了一夜。」

「我問他為什麼不找你。他說,怕安安說不要我。」

他果然知道我啊。

我道:「如果兩個人走到了隔著門卻不能相見的境地,那就是有著不能克服的、不能見的理由,也就意味著走到了盡頭。」

她竟抱著我哭起來:「小安安,你怎麼能活得這麼難呢?」

她又何嘗不難呢?

我終究還有歸處,而她連歸處都沒有,竟還心疼起我來。

她把我當她孩子疼愛著。

我走了,卻帶不走她。

她又沒有子嗣,在這深宮裡,又該如何過呢?

我給慧嫔寫了封信。

她很快就回復我了。

慧嫔說雲臺寺風景太美了。

那王美人知道了,肯定要羨慕嫉妒死了。

我問王美人,她果然恨恨道:「死丫頭,天天就知道在我跟前炫耀。」

「我要是去了,非佔了她的靜修室,天天支使她種菜鋤草。」

「我要美美的,讓她灰頭土臉的。」

我去找了新帝。

這是我唯一能幫王美人想到的比較好的歸宿。

她沒有失去皇家身份。

若不想回便待在寺裡終老,若想回宮裡,也還是有途徑的。

隻是這雲臺寺不是皇家寺廟,在那裡給皇家祈福有點不合祖制。

已經去了一個慧嫔了,再去一個確實有點強人所難。

我第一次求新帝。

若她們願意在那裡,便讓她們在那裡。

若她們想回來,便讓她們回來。

她們終究是活不過他的。

別讓她們為難。

他眼尾紅了,低頭道:「安安,你心疼那麼多人,為什麼就不能心疼我一次呢?」

我笑道:「你是九五之尊,天下都是你的,哪裡需要別人心疼呢?」

他探詢地看向我:「真的天下都是我的嗎?安安?那你,能是我的嗎?」

我低頭不語。

良久,他道:「我可以應你。但是,你也要應我一件事。」

我道:「好,除了讓我留下。」

我父兄用命換我出去,沒有什麼能讓我再留在這裡。

43

右相之女入宮時,舉國歡騰。

她的封後大典,無比榮光。

那雪,落得安靜。

世人說,那是瑞雪。

皇後有天賜之福。

我走的時候,路過鳳棲宮。

桂樹還在,可秋千已然無蹤。

我帶走的包裹,比我來時還輕。

因為那一兜糖葫蘆,吃完了。

44

我再次駐足在承天門前。

想起兄長說,最晚及笄,他一定會讓我出宮。

他對我,從來都是一諾千金的。

我想起在漠北時,爹娘讓他看顧我。

我太調皮了。

可挨揍的,總是兄長。

有一次,我從樹上掉下來。

兄長來不及接住我,便撲倒在我身下墊住。

他磕得片片青紫,卻趕緊翻身起來看我有沒有摔壞。

還有一次,兄長知我喜歡堆雪人,竟把自己藏在雪人裡。

專門等我靠近時,張口喊我名字:「康懷安,我是漠北之神,要帶你飛天。」

我嚇了一跳。

接著把兄長從雪堆裡挖出來。

我倆笑得滿雪地打滾。

可當晚我就發高燒了。

兄長挨了一頓狠揍。

我一邊燒得糊裡糊塗,一邊號啕大哭:「別打哥哥,為什麼打哥哥?哥哥是逗安安玩的。」

可爹娘說,那是犯忌諱的。

他們怕一語成谶。

於那時的我而言,還不能理解。

現在我明白了。

兄長現在,真被漠北百姓尊稱為漠北之神了。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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