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一次歹徒要求二選一的挾持裡。
我的摯愛為救淪陷紅燈區的大學生,任尖刀一次次捅穿我的胸口。
他以為那個大學生是他找尋多年的竹馬,不顧一切去愛他。
而我同樣身陷囹圄,卻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直到我死,他才發現他錯了。
我才是那個兒時在他身邊撒野的小混蛋。
大雪將至,他站在我的墓前,用刀在自己的手臂劃下一道道口子。
他說,所有給過我的痛,他都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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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國貿廢棄待拆的商場頂層,歹徒同時挾持我和齊佑,讓於晏青做選擇。
我的手腕被捆綁,一天一夜未進食水。
前期拼盡力氣逃離換來的暴打,已經耗掉我僅剩的反抗能力。
「這兩人,你選一個。」
狂妄的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樓裡。
歹徒緊盯於晏青,眼中迸發瘋狂又惡劣的神態。
盡管我們與他素不相識,亦沒有恩怨。
僅僅幾步之遙,於晏青卻受制於他的動作,謹慎地站在原地。
因為他的尖刀,在我和齊佑的頸間來回周旋。
「選啊,選一個帶走,另一個陪我上路。」
尖刀割破我的皮膚,轉移至齊佑時,我看到於晏青的眉頭緊蹙,肩膀繃緊。
「選!!」
激進亢奮的喊聲掼到我的耳朵裡,歹徒似乎快要不耐煩。
雙方對立,已經在此周旋了二十分鍾。
「我們還可以談談。」
歷來在高處泰然處之的於晏青慌了陣腳,倉皇之中往前邁了半步。
「別動!!!」
那半步觸碰到歹徒僅存的理智,他高聲警告,尖刀順勢戳進了齊佑的肋間。
隻聽齊佑一聲悶哼。
於晏青幾乎崩不住了。
「要不,我來替你選?」
歹徒語調徒然拔高,神情變得陰森可怖。
眼見著尖刀就要再次提起,下戳。
「我選!!」
我抬眼看向於晏青,與齊佑同步。
他的視線鎖定我,歉意湧出的瞬間,我知道他做了選擇。
手臂艱辛抬起,是與我的身體偏斜的方向。
歹徒驟然爆發出大笑,即刻兌現諾言,滿意地將齊佑松開,毫不猶豫往前推。
而後,反手將尖刀捅進我的胸口。
我的目光還停留在對面人的身上。
他清雋似素月,此刻卻狼狽不堪,接住了齊佑沒能站穩的身體。
痛感在我的心髒蔓延,這次,是生理上的。
很快,歹徒抽出那把刀。
在於晏青反應過來,往我這邊撲時,再次迅速接連捅下。
一次,又一次。
同一個位置,尖刀扎穿肋骨,戳痛我七次。
視線一角,歹徒的刀尖調轉了方向,目標是於晏青迎面而來的身軀。
我拼命攥緊歹徒的領子,不知從何處爆發的力氣,拖著他挪動至高處邊緣。
而後仰躺砸碎玻璃護欄,帶他從頂樓掉落。
摔在一樓大廳的瞬間,我的五感頃刻放大。
五髒六腑在撕裂,血液堵住了我的呼吸。
我聽到警笛聲呼嘯而過。
也隱約聽到,於晏青在高處喊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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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死了,魂魄滯在半空,看到下頭警方湧入現場。
我那慘不忍睹的屍身從頭部暈開血跡,彌漫在白色大理石地面,格外醒目。
紅繩束起的齒輪吊墜從我的口袋落出來。
還好,臉沒摔變形,哪怕睜著眼死不瞑目,也不至於嚇得人惡心反胃。
於晏青狂奔下來,似乎讓突如其來的一幕擊中。
站在我屍體的不遠處,不敢再往前走。
半彎下腰,後背猛烈起伏。
我隔著人群瞧他,很久,他都沒有反應。
劫持的結果固然糟糕,但他救下了自己愛的人。
我想,他應該是松了口氣的。
反倒是齊佑,第一個衝到我的屍體旁,臉上呈現出長久的錯愕。
是啊,前一天還活生生的人呢。
哪怕爛命一條,突如其來的死亡也是直觀的震懾。
靈魂受意志約束,我站到角落,做了自己的旁觀者。
警方上前跟於晏青對話,第一時間作記錄。
於晏青似忽然被驚醒。
他沒有回應警方,倉促往前邁了幾步,朝著我橫屍的地方。
警方迅速截停他:
「請配合我們,先生。」
他聽懂了,卻忍不住地,往裡張望了一下。
我猜他在找齊佑。
在內圈的齊佑正好被採集證據的技偵人員清出了安全距離。
挪動步子前,我看到他先鎖住了於晏青的視線。
在那道視線下移之前,將掉到地上的齒輪,踢到我的衣角下。
動作巧妙,生怕被人察覺出什麼。
然後他走上前,挽起於晏青的手。
「晏青,我們需要配合警察。」
於晏青沒動。
「晏青。」
他又輕輕呼喊。
最終,於晏青跟齊佑在警方的要求下,走出了商場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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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的靈魂自由,沒有所謂的地府曹官來捉我,也沒有去處。
隻得暫且待在原地。
我看到警方將紅繩齒輪收進證物袋裡。
那是兒時,於晏青送給我的東西。
我隨身攜帶了很多年。
小時候仗著他的喜歡,在他身邊撒潑打滾的日子,是我為數不多的寶貴回憶。
時隔多年,如今他心中的竹馬仍在。
卻不再是我,而是變成了齊佑。
因為他認錯了人。
這也是我生前,無法告知他的真相。
沒想到至死,都隻能隨著我那不值錢的身體一把土埋了。
不怪他,是我這個模樣與境遇,不敢與他相認。
在他眼裡,我阮玉頂多算個,不知天高地厚覬覦過他的低劣人等。
為了生存,周旋在各色男人中間。
裝成千嬌百媚的姿態,做著出賣身體的交易。
當朋友都不配。
陰差陽錯,他始終以為,那個他找尋多年、失去父母庇護的人,是齊佑。
大學生,相貌姣好,誤入歧途。
面對客人寧死不屈。
怎麼想,都更像那個小時候的謝安拾。
而我,跟謝安拾天差地別。
也好,如此這般,謝安拾在他心裡,就永遠是無暇的。
這麼一想,心頭千絲萬縷的苦楚隻能咽下。
思緒輾轉之時,周敬堯來了。
他是於晏青的好友,跟我相識的地方,也是「麋鹿」。
現場的血腥氣大概太刺鼻。
他盯著那攤尚未收拾幹淨的血跡,數次深吸氣。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看起來很難過,第一聲出來,竟然在發抖。
「他人呢?」
他?我嗎?
我疑惑上前。
他問的是在場一個警察,我聽其他人喊他祁隊。
「我們這邊走個流程。過幾天,家屬就可以來領人了。」
祁隊跟他算得上熟稔,拍了拍他的後背。
「節哀順變。」
隨著這四個字落下,周敬堯的表情比哭喪還難看。
我見他抹了把臉,平日裡叫囂慣的嗓音低了好幾個度。
「歹徒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祁隊猶豫了下,還是透露:
「報復性無差別殺人。第三次犯案了。」
「前一晚在「麋鹿」招伎過夜,完事後動手。」
「那個叫齊佑的聽到動靜,逞強進去抓人,連帶著同路的阮玉一起遭殃。」
命數至此,我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周敬堯聽到這裡,默了許久。
「他沒有家人,到時候我來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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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周敬堯真的來收走了我的屍身。
放在了自家醫院的停屍房裡。
而我的紅繩齒輪,被他纏繞在了我涼透的手腕上。
總共兩圈,動作很輕。
周敬堯有些哽咽:
「於晏青怎麼配得上你的喜歡啊,傻子。」
我當即想衝上去掐他,跟以前一樣。
於晏青配得上任何人的喜歡,你才是傻子。
「如果他知道你是誰,會瘋的。」
他不會瘋,也不會知道我是誰。
往後就算知道,也不再重要了。
他有自己選定的戀人,有旁人無法企及的未來,很好。
兒時愛他,我就知他是天之驕子,傲骨不折。
再遇時,我記得,他穿一件白襯衫,從「麋鹿」的衛生間走出來。
有客人在糾纏我,我抵觸心起,卻仍舊面帶笑意。
他視若無睹,自顧自打開水龍頭洗手。
指節似白玉,水滴掛在指尖。
臉上卻掩蓋不住的嫌惡。
隻需一眼,我就能認出他。
可他往後見我無數次,都視我如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也視我如踩爛的雜草。
出入【麋鹿】數次,他說,他早晚要帶齊佑離開。
因為齊佑是逼不得已,才來到紅燈區。
於是他日日來,以各種緣由包齊佑的場。
我跟著享福,眼見他沉溺進所謂的【愛情】裡。
直到有一天他喝多了,問齊佑:「你小時候,住在寧安路嗎?」
齊佑沒聽懂,我聽懂了。
那天,我將包房的門從外關上,任裡頭的兩個人翻雲覆雨。
蹲在門外,將胳膊咬出一個又一個血印子。
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往外湧。
後來,周敬堯嬉皮笑臉試探我:
「我說,你衣兜裡藏的東西,怎麼那麼像於晏青畫的那個齒輪啊?」
我慌神砸碎了碗。
卻先顧著去拉緊外套拉鏈。
周敬堯笑不出來了。
一朝露餡,處處是漏洞。
到如今,我都死了,這廝還笑話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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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回去了曾經住過的宿舍。
一個破舊的老樓。
一百來平,拆成四個屋子,每個屋子上下鋪,住兩個人。
「麋鹿」無處可去的可憐人,都住在這裡。
最熱的時候,我直接在客廳的地上打通鋪。
一覺睡醒,小腿上都是蚊子包。
有一次我抓撓到破皮,有個人遞了罐藥膏給我,聞著涼涼的。
我一抬眼,看到於晏青的臉,驚得跳起來。
他來接齊佑。
我垂眸看自己剛睡醒未修邊幅的樣子,再掃到這方雜亂無章的環境。
忽然覺得,連這裡的空氣,對他都是一種褻瀆。
「阮玉。」
「啊?」
我未料到他會喊我的名字,錯愕了下。
「昨天,謝謝你幫佑佑。」
前一天,我幫齊佑給客人擋了酒。
沮喪的心情不受控制壓垮了我的嘴角。
又不想他看穿,我隻能低頭。
「不客氣。」
如今我還是坐在老位置,盤著一雙腿朝樓下看。
窗戶破了個大洞,窗簾塞進去堵住風口,屋內仍舊有人喊冷。
隻是我感受不到,也再不會感受到了。
目光眺望遠一些,恍惚之間,我看到樓下站了個人。
挺拔如松,黑發如墨。
夜色蓋不住他膚色的白。
於晏青。
我一瞬間站起來。
下一秒又疑惑,他為什麼還會來這裡?
齊佑他早就接走了啊。
身後喊冷的人同樣表達了我的疑惑。
「真是奇了怪了,那個誰怎麼還來啊,這都幾天了。」
「誰知道呢,來了就在樓下站著,一站站一宿,搞不懂。」
「找阮玉啊?」
我一怔,當即想朝這幾人搖搖頭表示不可能,又想起來,他們看不見。
「說起來這個阮玉,也不知道幹嘛去了,大半月不見人影。」
「這回來,不得挨莉姐一頓罰啊。」
同住一個屋檐下,大家抹去真名,沒有誰真的關心誰。
卻誰都知道誰的苦楚。
我幾步躍到樓下,站在於晏青身前。
風動,他朝上看的目光忽然平視過來。
那一瞬間,我差點兒以為他看到我了。
但很快,他垂下眼,苦笑了下。
幾縷發梢蓋到眼角,我才發現,他沒有照往常一樣將自己收拾得一絲不苟。
臉色異常的憔悴。
像睡到深夜因一場夢驚擾,爬起來遊魂的傀儡。
「真奇怪,我對你的歉疚,好像比想象的要多。」
「可我找不到解脫的方法。」
他自言自語,瞳孔裡的寂寥似雨後陰天,黯淡無光。
我聽到他一聲呢喃:
「阮玉……」
我五感盡失的透明軀體一下瑟縮。
第一次,我茫然四顧,不知該作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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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於晏青終於花重金與【麋鹿】談成條件,結清齊佑因家庭所欠的巨額債務,送了他所謂的自由。
齊佑親手銷毀那份將自己搭進去的合約時,幾乎全身都在顫抖。
我在一旁看著那紙合約化為灰燼,有著道不盡的羨慕。
沒有人,真的願意將那個地方,那些不堪的生活,放到人生歷程裡。
哪怕記憶抹不幹淨,與之銜接的全部,也不能玷汙未來。
真好啊。
不像我,哪怕活著的時候,也隻是選擇將曾經的自己摘幹淨。
我以為於晏青會同樣感慨。
至少,會趁著這一幕向齊佑表達些什麼。
但意外地,他隻是看著那團火焰,一語不發。
似沉思,似恍惚。
碎紙燃燒殆盡,他忽然張口:
「合約,你們每個人都會籤嗎?」
一句話,沒頭沒尾,齊佑的神情卻瞬間變得古怪。
連帶著情緒都低沉了許多。
沉默蔓延,空氣凝固了那麼幾秒鍾,還是齊佑先打破僵局。
「先吃飯吧。」
餐廳裡。
我坐在隔壁桌,有一搭沒一搭地數桌面上擺放的小零食。
數完偏頭趴下,正好看到於晏青輕輕咀嚼牛肉的側臉。
斯文儒雅,叫人賞心悅目。
思緒飄遠的時候,我聽到齊佑開口說話。
「我第一次見到阮玉,是在「麋鹿」的大門口。」
刀叉劃過餐盤,刺耳無比。
那是於晏青切肉的手,偏離了方向。
我的脊柱僵硬。
不明白為什麼齊佑會忽然提到我。
「那個時候,他正在罵一個年歲比我們小一些的男孩兒,大概意思是,幹我們這一行的,別想著攀上枝頭當鳳凰。」
於晏青放下餐具,延緩了吞咽的動作。
「我當時覺得,那裡的人,大都是這樣庸俗不堪,對他的印象,自然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二人之間的氣氛古怪。
冰點不足,卻沒有絲毫暖意。
「可是後來,那個男孩兒挨了他想攀高枝的公子哥一頓揍,險些丟了半條命,沒有人敢上前幫忙。你知道,阮玉做了什麼嗎?」
齊佑抬眼,看向對面神情復雜的人,笑了笑。
「他啊,去廚房提了把刀,張牙舞爪衝到公子哥面前,當場把那人嚇得屁滾尿流。」
過往記憶拉遠,我對這件事,幾乎快模糊了印象。
也不太懂得,他提及這件事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