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錦希元年七月,帝後大婚,百官朝賀,大赦天下。

消息傳到我耳中時,我正替北涼國君段弋施針。

一時恍惚,手下的力道不自覺重了些。

段弋揮退來稟報的宮人,若有所思看我。

我不過怔愣了片刻,便回過神來。

拔針、插針、放血,一氣呵成。

正要告退,明月公主來了。

一來便扯著我的衣袖,非讓我陪她去賞花。

我推脫不得,隻好任她挽著手,往花園走去。

段弋不遠不近跟在後面。

北涼風土人情與中原截然不同,女子性子豪爽,於感情一事絕不扭捏。

自我一年前替她治好了蛇毒,明月公主感激之餘,便處處撮合我和段弋。

「阿兄性子悶,當了國君後更是如此,每日眼裡隻有朝政大事。」

她朝後頭覷了一眼,眨眼俏皮道。

「如今啊,眼裡多了一個人,阿渡姐姐知道是誰嗎?」

我隻覺如芒在背,一時間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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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見狀掩口一笑,借口離去,隻留我和段弋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段弋先開了口:「阿渡,若要說誰是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那必定是裴懷光,蠢得分辨不出珍珠和魚目。」

他是知道我身份的,早在召我入宮前,便查得一清二楚。

「可若要說這世上我最妒忌誰,卻也是他。他錯過了你,我卻貪心想……」

搶在他說下去前,我抬眸看了看天色,輕聲道:

「快下雨了,藥鋪剛來的藥草還曬著呢,我得趕緊回去。」

段弋眸裡的光驀然暗了下去,須臾又重燃:

「那明日再來,阿渡,我給你備了驚喜。」

我顧不上回答,落荒而逃。

翌日是個大晴天,恰逢藥鋪裝潢,難得休息。

周大哥兩口子一大早趕集去了,把偃兒留給了我。

小家伙一睡醒便吵著要吃糖葫蘆,怕我不答應,脆生生撒著嬌:

「幹娘!娘!娘,要吃糖糖……」

一聲聲娘叫得我腦仁兒疼,實在遭不住,隻好連聲答應。

一開門,裴懷光站在門外,也不知道聽了多久。

他怔怔地看著我和偃兒,不敢上前,連聲音都在顫:

「阿渡,這孩子是你的?!」

5

帝後大婚當晚,裴懷光飲得半醉,他有些意興闌珊挑起蓋頭帕。

張鳴玉顫巍巍朝他睨來,眸光含水,片刻又羞怯低了頭去,露出一截瑩潤的脖頸。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裴懷光卻恍惚看見了阿渡。

年少時這一幕曾無數次在他夢中上演。

他的阿渡一身火紅嫁衣,額間點一抹花鈿,襯得清婉秀美的臉妖冶無雙。

她的眼眸幹淨純粹,隻有一個他。

裴懷光向來殺伐果斷,很少會為發生過的事感到後悔,可這一刻,他遲疑了。

疑心自己做錯了,讓阿渡傷心了,不然這些年,怎會連書信也無一封。

可轉念一想,而今大局已定,過陣子就能把她接回來,屆時風光大辦一場,也算全了彼此心願。

如此一想,心中那股酸澀難過才散了些。

翌日一早,他剛一睜眼,就見張鳴玉強顏歡笑:

「陛下整晚都在喊阿渡姑娘……」

裴懷光莫名有些不耐,冷聲道:「既當了皇後,自當有容人雅量。」

張鳴玉一怔,紅了眼眶:

「倒是臣妾的不是了,阿渡姑娘與陛下同甘共苦,自當接回宮中。

「她不能有孕也無妨,臣妾生下的孩兒,願放到她膝下撫養……」

裴懷光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不能有孕」四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冰刃一點點貫穿他的心。

一個可怕的猜測在腦海浮現。

他甚至顧不上穿鞋,跌跌撞撞跑出寢宮,不知往何處疾去。

張鳴玉的視線落在搖晃的門扉,臉色陰沉,眸光冰冷。

李藥師在醫署見到陛下時,幾乎驚駭得要叫出來。

陛下衣冠不整,鬢發凌亂,連氣都沒喘勻便朝她吼道:

「去將朕之前的病案拿來!」

李藥師戰戰兢兢拿來病案,看陛下顫著手翻閱,一頁頁看得仔細。

阿渡的字娟秀镌刻,就如她這個人。

遇刺那一年的記載,幾乎佔據了一大半的書頁。

他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火邪內盛、毒邪外發,需以至陰之物壓制,再行紓解。

【古籍記載一味仙靈草,生於極寒之地,或致女子無孕,可研究一二。

【毒入肺腑,無暇他顧,今日試藥,果有奇效。】

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一旁的一行小字,墨跡稍深,顯然是後來才加上的。

【阿渡無悔。】

阿渡無悔。

四個字,壓得裴懷光彎下腰來,痛得幾欲窒息。

他忽然想起十六歲的阿渡。

嬌小秀氣的小姑娘,說話總是溫聲細語,脾氣好得不像話,被他氣急了也隻會瞪他一眼。

可就是這樣柔弱的小女子,卻義無反顧地跟了他八年,顛沛流離,吃盡苦頭。

行軍趕路,腳趾頭磨出水泡,她一聲不吭,晚上拿針挑出血水,連眉頭也沒皺過。

搶救傷員,斷肢殘骸遍地,她二話不說,拎起藥箱就往外跑,跑得比誰都快。

分明她也累、也怕,可她從來不說。

母親沒說錯,阿渡骨子裡倔,認定的事就不會改,也不會後悔。

可如今她走了,是不是後悔了?是不是不要他了?

這個念頭甫上心頭,便被他壓了去。

不對,她最喜愛狸奴,狸奴在,她總歸會回來的。

裴懷光長舒了一口氣,吩咐宮人:

「去把狸奴抱過來。」

林青岷心下一驚,硬著頭皮回道:

「阿渡姑娘走時,將狸奴也帶走了,她說……」

裴懷光隻覺自己一顆心被人捏在掌心。

「她說了什麼?」

「她說這貓性子倔,隻認一個主人,以後便由她來養。」

裴懷光幾乎在這一瞬就確認了一個事實。

他的阿渡,真的不要他了。

6

幾年不見,裴懷光越發沉穩威嚴,就連失態,也隻是一剎。

想來是趕路辛苦,他瘦了許多,眼下青黑,兩頰凹了下去。

「阿渡,我來接你回去。」

見我站著沒動,裴懷光一急,闊步上前,一把將我攬入懷中。

我聽見他劇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阿渡,跟我回去。」

我推開他,隻覺好笑:

「回去?回哪兒去?」

裴懷光神情一滯,語氣艱澀:

「阿渡,是我錯了,跟我回家吧。」

我搖搖頭,一字一句說得清楚:

「這裡,就是我家。」

我走的那年,孑然一身。

三年過去,不僅有了藥鋪,更有了視我為親人的周家。

於我而言,這就是家。

見我冷淡,裴懷光死死攥緊我的手腕,不肯松開:

「是我不好,叫你傷心了,你總得給機會讓我彌補……

「阿渡,你原諒我一回,成嗎……」

我已許久未見過這樣的裴懷光了。

仿佛回到十六歲,他背不出穴位圖,被我持著戒尺罰站,有恃無恐朝我撒嬌。

「阿渡,我錯了,饒我一回,成嗎……

「阿渡,你能不能對我笑一笑……」

他知道,我對他,總歸會心軟。

隻不過,物是人非,如今他隻能眼睜睜看我刺破他的幻想:

「你我緣盡於此,不必再說了。」

沒承想我說得決絕,裴懷光徹底怔住了,臉上難得顯出慌亂。

偃兒咬著手指頭看了許久,這時才回過神來,惱怒地朝裴懷光揮舞著小拳頭:

「壞蛋!放開我幹娘!」

小家伙嗓門大,門前這麼一鬧,左鄰右舍都跑出來看熱鬧。

我隻好抱起偃兒,匆匆往外走。

街市熙熙攘攘,偃兒從我懷裡探出腦袋,氣呼呼瞪了後面一眼:

「幹娘,壞蛋老跟著我們!」

我一把將他的小腦袋扳回來,笑著問他要不要買糖去。

小家伙高興壞了,立馬忘了剛才的不愉快,連連點頭:

「糖葫蘆、五寶酥、芝麻糖,偃兒都要!」

賣糖的攤販一邊笑著包糖,一邊朝我後頭熱情喊道:

「公子給夫人也買點蜜餞吧,剛腌好的甜瓜蜜,又甜又香。」

裴懷光朝攤販遞去幾顆碎銀,急切問道:

「可有松子糖?我家娘子最愛吃了。」

我目不斜視,低頭拿起包好的糖,牽著偃兒就走。

裴懷光的胳膊突兀地停留在空中許久,才緩緩放下。

眼下臨近新歲,家家戶戶掛滿了紅燈籠,街頭巷尾一片喜慶。

我給周娘子扯了幾尺江南的綢布,給周大哥買了副虎皮護膝,又給偃兒置辦了幾身新衣。

輪到自己,卻不知買點什麼好。

裴懷光攔住我,從懷裡掏出一根白玉簪,目光有幾分動容:

「阿渡,欠你的簪子,總算補上了。」

那簪子通體瑩潤,一看就價值不菲。

我曾也有過這麼一支,是王妃給我的。

她誇我那日按摩按得好,特地賞給我的,又一把拉過我的手,親自幫我戴上。

裴懷光在一旁慢悠悠喝著茶,笑得不懷好意:

「這簪子可是我祖母傳下來的,收了它,就是我裴家的人了。」

我尷尬得面紅耳赤,急忙捋下來想還回去,卻又聽他說。

「阿渡,你就收下,好不好?」

少年眉眼羞澀,浮光躍金,最是動人。

後來軍費吃緊,我當了那支簪子,換了支素銀簪,多餘的錢,換了救命的藥。

裴懷光知道了,眼紅得厲害,他說總有一日,要找回那支簪子,親自幫我戴上。

可後來,日過一日,他再也沒提起過。

仔細一看,這支簪子,也並非先前那一支。

即便裴懷光如今貴為天子,也再找不回了。

天底下並非所有的遺憾,都有機會彌補。

心中湧起幾分惆悵,我輕嘆了口氣,溫聲道:

「懷光,不必再浪費時間了,我是不會同你回去的。」

這是今日我第二次拒絕他了。

可裴懷光隻怔了一瞬,便搖了搖頭。

我有心想要同他說清楚,可偃兒困了,鬧著要我抱。

一路到家,已近傍晚。

周家大哥和娘子正在院中忙活,一見我抱著偃兒,忙伸手來接。

周娘子何等敏銳,探頭朝我身後看了看,臉色立馬變了。

她將裴懷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氣呼呼問道:

「你就是阿渡那個薄情寡義的前夫?!」

7

裴懷光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一時尷尬愣在原地。

周娘子氣不打一處來,她捋了捋袖子,指著裴懷光的鼻子開罵:

「我道是哪隻癩皮狗死命扒拉我家阿渡不放呢,原來是你啊,怎麼,家裡嬌妻美妾不要了?這會子想起我家阿渡來了?

「哪來這麼大的臉啊?!當年她一個小娘子孤身回燕北,天殺的,就帶了那麼一個小包袱,一隻貓!

「若不是我們幫襯著,早就被這世道嚼碎了一口吞了去!那時你在哪兒?怕不是正摟著新妻膩歪呢!長得人模人樣,誰知不是個東西!」

周娘子市井渾話張口就來,話雖糙,卻句句在理。

她護在我身前,越說氣勢越兇:

「你不過是欺阿渡早早沒了家人,沒人撐腰!

「今日我便告訴你,我是她阿姐,我們周家就是她的娘家,你若再敢上門,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

裴懷光出身高貴,饒是他再沉穩內斂,此刻也被訓得面紅耳赤。

他張了張口,還沒等說話,便被周娘子連推帶搡撵了出去。

周大哥到底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他有些擔憂:

「妹子,你這夫君瞧著不像普通人,你阿姐這般冒犯,不知……」

我安慰道:「阿兄,放心,他不是這樣的人。」

這話說早了。

翌日一早,我看著眼前瘸了一條腿的男人,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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