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手上正在縫制一件小袄,誇贊了幾句名字好聽,手上針線並未停。
他坐在我身邊,就那樣看著我一針一線,隨後發問:「這是給登兒的吧,你身子尚虛,這些何需你來動手,交給宮人吧。」
我寂寥一笑:「不一樣,這是他的娘親給他做的,如果以後我不能在他身邊,有這些東西在,就像我在陪著他一樣。」
登兒適時啼哭起來,禾宛把他抱起輕輕搖晃,每個人都臉色凝重,氣氛傷感起來。
皇帝示意禾宛把孩子抱來,他接過輕聲哄著:「登兒乖,登兒不哭。」
他此刻就像千千萬萬個尋常人家的父親,甚至不太像那個S伐果斷的帝王。
登兒卻越哭越厲害,哭得我一顆心幾乎碎掉,忍不住紅了眼睛。
皇帝似乎說了一句話,夾雜在啼哭聲中,若有若無,聽不真切。
皇帝走後,我特意問了禾宛,他的生母是什麼時候被賜S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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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宛是宮裡的老人,知道的比我多,她略微一思索:「在陛下當年三歲被立為太子時,就被賜S了。」
我又問:「那當時他的養母,如今的太後,對他可好?」
禾宛轉頭看了看四周,確定無人後,才搖了搖頭,低聲對我說:「聽宮裡的老人說,那時太後尚未生育,以為自己會有親子,因此對陛下並不上心,掛個母親的名頭罷了。」
我唏噓了一陣,怪不得他今夜看我的眼神有些怪異,大概是想他母親了。
登兒轉眼就滿月了,皇帝命宮中設下家宴。
宴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各妃嫔與王侯紛紛奉上滿月禮,又說了些恭維的話。
皇帝正高興時,他的叔叔雍安侯忽然起身,紅光滿面,像是吃醉了酒,暈暈乎乎拱手道:
「臣賀喜陛下獲此龍兒,我大襄終於後繼有人,隻是陛下子嗣單薄,要切記早立太子啊。」
這話一出,席間的人紛紛安靜下來,有些妃嫔甚至已經向我投來了憐憫的目光。
是的,大家都知道立太子意味著什麼。
皇帝一張臉更是拉了下來,十分不悅。
太後見狀圓了場:「雍安侯真是吃醉了,今日是家宴,不是朝堂,不議政事。」
有人急忙把雍安侯拉下,灌了一盞濃茶。
皇帝睨了我一下,隨後一字一句地發話,莊嚴肅穆:
「宮婢之子,怎能擔太子大任,又如何承載我大襄江山?」
5?
那日過後我長舒了一口氣:狗皇帝沒打算立登兒,我不用S了。
就是心情有點復雜,酸甜苦辣來了個大滿貫。
禾宛遞來一盞茶,給我解下發髻說:「娘娘不要為陛下的話傷神,陛下這是想保全娘娘,奴婢看得出來。」
我滿不在乎:「我才不在意呢,好S不如賴活著。」
禾宛笑笑:「娘娘豁達。」
我讓禾宛把我的首飾盒抱來,這段時間收了不少好東西。
我拎出兩個大金镯子,戴到禾宛腕子上,又讓她從宮裡撥多些銀錢,分給廣陽殿的宮人們。
禾宛撲通一聲跪下,急忙說:「這都是陛下、太後送給娘娘的,如此貴重,奴婢無福消受啊。」
我把禾宛扶起來,嗔怪著:「都說了不要動不動就跪。」
我讓她安心收下,這段時日她忙裡忙外,把我照顧得很好,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她這才千恩萬謝地收下。
禾宛確實待我很好。
更重要的是,她是宮裡的老人,和她搞好了關系,我才能過得更好一些。
皇帝進後宮更勤了些,每次都要宿在廣陽殿。
他拿著兵書教著還在襁褓中的登兒,說什麼樣的仗可以打,什麼樣的人可以用。
我笑說登兒連話都尚未學會,怎麼會懂他的兵法。
他說從小耳濡目染,長大了就必定厲害。
殿外星光點點,殿內燭光微暖,登兒的嚶嚀和他的教導在耳邊綿綿不絕。
我忽然覺得很幸福。
我給皇帝穿上我為他做的襯衣。
襯衣裡面的料子繡了個女人,那是我讓禾宛偷偷翻了很多舊物,找出了一個人的畫像,我照著繡的。
那是他早逝的母妃,我希望這種方式可以給他一些慰藉。
不過,我沒有告訴他。
我的安心並沒有持續多久。
最近宮裡風言風語,說朝中幾位大臣正逼著皇帝立登兒做儲君。
那把刀又懸到了我頭上。
禾宛心事重重,臉上愁雲慘淡。
終於在一個月夜,她攥住我的手,紅腫著眼睛:
「娘娘,我聽陛下的內侍透露,陛下已答應了立太子的事,您……早做打算啊。」
我沒有詫異,淡然一笑,將禾宛扶起。
宮中的傳言我並不是不知道,皇帝最近也沒有再來廣陽殿。
帝王無情,我心裡有數。
我轉身將登兒抱起,看著他的睡顏,心如刀絞。
撲通一聲,我朝著禾宛跪下,聲淚俱下:
「今後求你多照顧登兒,今生之恩,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
禾宛撲過來,與我哭作一團:
「娘娘,您這是做什麼,折煞我了,今後禾宛就是搭上自己性命,也會保小皇子平安無虞。」
等哭夠了,我擦幹眼淚,讓禾宛幫我備幾份大禮,明日我親自給陳妃梁妃送去。
凡是有可能成登兒養母的,我一一登門。
就算以後我被賜S了,也希望他能過得好一點。
6 ?
登兒確實被立為太子了。
不過,我沒有S。
皇帝在立登兒之前,先廢了立子S母的律法。
廢律是大事,想必他頂住了很大的壓力。
禾宛說,有兩位頑固的老臣甚至當庭觸柱,也沒能動了皇帝的決心。
他那天剛踏入廣陽殿,我就飛身撲到他懷裡。
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說:「謝謝你。」
後來他牽起我的手同坐榻上,將我攬入懷中,我靠在他的胸膛,微微的心跳讓我有點臉紅。
他撩過我的頭發,輕輕說:「廣陽殿不再適合太子母親居住了,愛妃換個宮殿可好?」
我撓撓頭:「這個也要搬殿嗎?搬去哪裡?」
他笑著捏捏我的臉:「傻丫頭,搬去椒房殿!」
在皇帝即位的第十三年,他立我做了皇後。
我鳳袍在身,鳳冠在首,恍恍惚惚生出一種不真實感。
一切隻是因為當年陳妃臉上的瘡,陰差陽錯,陽錯陰差。
皇帝連著幹了這三件大事,天下都傳,皇帝對季皇後,真是專房之寵。
皇帝對我很好,我想我是幸運的。
所以我盡可能地去做一位好皇後,但我顯然對這件事沒有什麼經驗。
於是我喜歡看史書,或者聽人講故事。
歷代賢後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我學她們不驕不縱, 不奢不靡,學她們謙和,學她們賢德。
於是皇帝寵愛,天下誇贊。
7 ?
有一天皇帝興衝衝地對我說,宮門巡防的侍衛抓了一個人,名叫季固,像是我的弟弟。
他說此人衣衫褴褸,在宮門外高呼是皇後之弟,要找皇後,還說出了我的閨名年歲和樣貌。
守值的侍衛奏給了皇帝,皇帝命人將他帶進來,招待擦洗之後再來見我。
皇帝憐愛地對我說:「容兒入宮這些年,還未有家人來探望過,若此人真是你弟弟,也可略解你思鄉之情。」
我攥緊衣角,心如鼓擂,季固,他怎麼會來?
我隱隱覺得不妙,幸好皇帝還有事,囑咐了我幾句就起身離開。
不多時,禾宛就帶了個人到了椒房殿,我一眼認出,他就是我的親弟弟,季固。
季固也看清了我,直要朝我衝來,帶著哭腔:
「姐姐,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啊我的親姐姐。」
禾宛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說:
「這是皇後娘娘,你要行禮,不可冒犯!」
季固裝模作樣行了個歪七扭八的禮,手腳並用爬到我身邊,帶著諂媚的笑:
「姐姐,一別幾年,叫弟弟好不想念,你如今做了皇後風光無限,富貴滔天,怎麼就獨留弟弟在家鄉吃苦呢?」
我有些不悅道:
「之前你來信說家中貧窮,我已給了你一百金,父母已仙去,這錢財夠你花一輩子了,你還吃什麼苦?」
季固抹了把眼淚:「一百金而已,玩幾局錢逛幾次青樓就沒了,姐姐要為我謀個官職,吃著朝廷俸祿才行啊。」
我心裡暗罵,果然是酒囊飯袋,冷笑說:
「官職?你一介白丁,大字尚不識幾個,你能做什麼官職,又怎麼造福朝廷百姓?」
季固索性一下躺倒在地,胡攪蠻纏:
「我不管,我就是要做官,我可是皇後的弟弟,當今的國舅爺,不說封諸侯王,起碼也要做個丞相長史,反正陛下寵你,你跟陛下說就行了。」
這番荒唐話惹得我大怒,喊人將他拖走,轟出宮去。
幾個侍衛要來拿季固,季固忽然起身扯住我的衣角,在我耳邊低聲道:
「姐姐這是忘了六年前的事啊,六年前若不是我,你現在能在這椒房殿裡做皇後嗎?」
心中一緊,我抬手止住侍衛,又向禾宛遞了個眼色。
禾宛明白我的意思,帶著一眾人退了下去,掩了殿門。
我盯著季固:「你什麼意思?」
季固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姐姐是忘了自己曾S過人嗎?要是陛下知道自己的枕邊美人做過這樣的事,S的還是並陽縣令,他會怎麼想呢?」
8 ?
指甲幾乎掐進肉裡,我咬緊了牙。
「你威脅我?」
季固訕笑:「姐姐哪裡話,不過是福澤一下弟弟而已。」
我深吸一口氣:
「我再給你一百金,去做個侍曹吧,從此好好過日子。」
季固不滿:「我好歹也是皇後的弟弟,怎能去做那跑腿的侍曹,丟的可是姐姐的臉啊,不去不去!」
我強忍怒意說:
「你從前在家中不肯讀書,整日廝混,到如今大字不識,除了跑腿通報你能做什麼?」
季固搓搓手,眼裡有貪婪的光芒:
「既然當朝已有丞相,那我就委屈一下,做個副相吧。」
我大怒,他這是逼我行妖後之風,亂政之氣。
我一揮衣袖決絕道:
「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季固聽後輕哼一聲,作勢出殿:
「那我去找我皇帝姐夫,自己求他。」
「站住!」
我強忍怒意,最後不得不勉強向他展露出一個笑顏:
「副相這事急不得,且交給我,定為你求來。」
季固聽到這話大喜,嬉皮笑臉磕了幾個響頭。
後宮不能夜宿外男,我讓禾宛安排季固住在宮外,找人暗中盯著。
夜半我輾轉難眠,一件往事浮上心頭。
六年前,我在家鄉並陽,還未入宮。
一日從集市上歸家,遇上大雨,便進了荒廢了的靈官廟躲避。
誰知一進廟就見到了並陽縣令,他鬼鬼祟祟,形跡可疑,見我進來手上下意識一藏,但我隱約看到寒光一閃,地上還有斑駁血跡。
我心知不妙,怕是撞到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於是拔腿就要離開。
那縣令反應比我更快,我一隻腳剛跨出廟門,他冰冷的匕首就貼到了我的脖頸上。
「你是何人?」
我急忙解釋路過而已,什麼都沒有看見,求他饒我一命。
縣令遲疑了一下 ,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取我性命,我趁這遲疑的間隙狠狠一口咬在他腕上。
他吃痛,匕首掉落,我趁機狂奔逃命。
可沒跑兩步那縣令就又追上了我,手持匕首朝我狠狠刺來。
我嚇得幾乎瘋癲,神志全無。
幸好手中有竹籃,危急關頭我拿它擋住了匕首,隨手摸出籃子裡新買的鐮刀就那樣一下一下揮了出去……
等我在大雨滂沱中清醒時,縣令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他脖子上有幾處致命傷,來自我的鐮刀,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他已絲毫沒了生機。
看著自己滿身飛濺的鮮血,我才後知後覺。
我S人了,我S人了。
父親和季固正好看到這一幕,當時母親見我久不歸家,遣他們來尋我。
為了不吃官司,我和父親合力把屍體抬上後山,扔下懸崖。
而我惶恐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許是那日的大雨把一切衝刷得太幹淨,並陽向朝廷報過縣令失蹤,但未見立案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