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冷拂開他的手:「你沒聽到嗎?他是故意的。」
「爸媽都在這裡,適可而止。」
顧知彥平淡地提醒,聲音中隱約帶著不耐。
我笑了,輕輕捏住許元的肩膀:「不管你爸爸是誰,做錯事就要道歉。」
許亦薇卻突然像鬥獸一樣,狠狠推開我:「你幹什麼?他還是個孩子!」
推搡間,她忽然倒在地上,手臂用力擦過玻璃茶幾的邊緣。
頓時血流如注。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眾人。
顧知彥慌忙去找急救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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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涉許亦薇,溫文爾雅的顧醫生臉上難得浮現出怒意,情緒隱隱失控。
「梁思,你是一名醫生,什麼時候變得像一個潑婦。
「這樣的你,讓我懷疑能否成為一個合格的母親。」
細密的刺痛從心口泛開。
酸澀的眼眶轉向高處的攝像頭,我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沒碰她,如果想要證據,你可以看客廳的監控。
「另外顧知彥,我根本沒有進行胚胎移植。你低劣的基因沒有留存下去的必要。
「離婚的事,我不是開玩笑的,你好好考慮下。」
6
我和顧知彥的關系降至冰點。
這應該是我們戀愛五年,結婚三年以來的第一次冷戰。
偏偏作為本地少兒頻道的主持人,兒科病房隨處可見「罪魁禍首」許亦薇的身影。
「妙妙說,梁思醫生和薇薇阿姨一樣漂亮。」
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節目,病床上的小女孩含糊不清地開口。
正在喂飯的穆師兄頓了一會兒,替她翻譯。
穆妙妙是穆深哥哥的女兒,也是我們科室的常客。
「妙妙的眼睛,像紅寶石一樣漂亮。」
我摸上她枯黃的頭發,由衷地誇贊她生了紅斑的雙瞳。
所幸智力退化不明顯,她聽懂我的話,歪著嘴笑起來。
穆妙妙所患,是一種罕見的幼年型先天性糖脂代謝性疾病,俗稱慢性神經性尼曼病。
除了首發肝脾腫大,隨後逐步出現智力減退、語言障礙、肌癱瘓等神經系統症狀。
沒有特效藥,存活率不高。
大部分兒童難以活到成年。
從第一次確診開始,我就沒有見過她的父母。
是穆深一直作為監護人與醫護人員對接。
去食堂吃飯的路上,我好奇地問起妙妙的爸媽。
「不負責任的父母妄圖用孩子挽救婚姻,慘淡收場各自成家的俗套故事。」
穆師兄戴著口罩,冷峻的眉眼閃過一絲厭惡。
隨即,深色的眸子驀地看向我:
「梁思,胚胎冷凍需要補繳費用,你和顧醫生商量下。」
我牽了牽唇角,有些尷尬。
我和顧知彥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這大半個月他一直睡在值班室,偶爾在醫院遇見也當作不相識。
所以在食堂見到他和許亦薇一起吃飯的時候。
我泰然自若地坐到與他們相隔不遠的座位上。
心底不再泛起一絲漣漪。
顧知彥抬起頭,我們隔著人群在長久的沉默中對視,互不退讓。
直到穆深落座在我對面,阻斷目光。
我看了一眼手機:「李老師等會過來。」
李重山是肝膽科的大拿。
這次,妙妙因為頻發性的驚厥入院,各項指標均有惡化。
尤其肝髒腫大損傷嚴重,換肝手術迫在眉睫。
李老師的兩位學生是新入院的規培生,自然地指著穆師兄:
「梁醫生,這位就是你先生顧主任吧,果真郎才女貌,神醫俠侶!」
聲音不大不小,周圍一片突然安靜下來。
我和顧知彥的八卦早已不是醫院的新鮮事。
恍然間,似乎整個食堂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們幾人身上。
顧知彥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難看起來。
連許亦薇與他說話,也置若罔聞。
「我是病人家屬。」穆深沒什麼表情。
我咽下一口番茄炒蛋,頻頻點頭:
「這位是生殖科的穆醫生,也是病人家屬。」
吃完飯,顧知彥不知何時送走了許亦薇,心煩意亂地攔下我。
「亦薇因為工作的原因,隻能中午來醫院換藥。
「我隻是履行外科醫生的職責,她在我們家受傷,換做任何一個人我都會如此。」
他向我解釋,或者說給我遞臺階。
然而我隻是點點頭:「顧主任一向周到。」
他沉默地看著我,周身氣壓低沉。
顧知彥在期待,期待我再說些什麼。
我很忙,轉身要走。
「梁思,生殖和兒科隔著兩棟樓,你有必要天天和穆深吃飯?」
身後,他終於忍無可忍,脫口而出。
7
顧知彥習慣用醫患關系,合理包裝自己的不當越界。
心安理得地享受和許亦薇的相處。
於是以己度人去揣測自己的伴侶。
因此當他知道,我帶著妙妙一起參加科室團建,而穆深作為監護人一同前往。
顧知彥又打來電話,聲音冰涼:
「梁思,你是故意用他們來刺激我嗎?」
我好笑道:「這是我們科室共同的決定。」
「如果你依然覺得在婚內我的行為不合適,可以一起參加。」
妙妙已經等到匹配的肝源,很快就要進行手術。
而今天正是她的生日,父母依舊沒有出現。
我和同事們評估了她的身體情況,一致認為可以試試,大家都想陪她過一次生日。
電話那頭,顧知彥沉默下來。
我勾起一抹諷笑。
今天是許亦薇換藥的時間。
他當然放不下她。
掛了電話,回頭正對上妙妙小心翼翼的笑臉。
科室裡有孩子的同事很多,地點順勢定在了遊樂園。
她穿著幾位女醫生一起挑的艾莎公主裙,手腕上系了一隻粉紅色的氣球。
雖然坐在輪椅上。
雖然因為生病皮膚蠟黃。
雖然眼肌無力導致表情怪異。
穆妙妙今天還是像一位公主,和艾莎一樣漂亮。
當摩天輪升到最頂端的那一刻,她趴在玻璃窗上用力許願。
而我和穆深的手機,卻同時響起來。
我一隻手護著孩子,另一隻手打開醫院大群。
失物招領的消息驀地跳出來。
保潔阿姨在外科的值班休息室拾到一隻女式戒指。
一圈碎鑽供著一顆碩大的紅寶石。
相當奢華的款式。
幾秒鍾後,顧知彥在群裡發言:
【是我太太昨晚落下的,十分鍾後來取。】
昨天巡完病房我就回了家。
因為戒指容易劃傷小朋友,兒科的醫生很少佩戴首飾。
戒指是誰的,不言而喻。
我一直以為出身書香門第,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的顧醫生。
即便在一段感情中有所遊離,也會恪守底線,盡量維持體面。
可惜雜亂床鋪上的那抹紅色,狠狠扇了我一個耳光。
直到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抽走手機,才將我從不可名狀的惡心中抽離出來。
抬眼對上穆深幽冷平靜的雙眸。
「別看。
「妙妙說,出來玩要開心一點。」
回到醫院停車場的時候,小朋友已經睡著。
穆師兄正要送她回病房。
冷不丁想起摩天輪上的一幕,我饒有興趣地問他:
「艾莎公主許了什麼願望?」
他瞥了我一眼:「她說,下輩子要做一隻展翅高飛的小鳥。」
然後不自然地別過頭去,猶豫道:
「如果……可以做梁思醫生和叔叔的孩子,做人也可以。」
不等我回應,嘲弄的嗓音從另一側響起。
「梁思,你不願意做胚胎移植,是因為想做她的便宜媽媽嗎?」
顧知彥雙手插兜冷冰冰地立著,臉上是壓抑的平靜。
8
「你最好和我解釋一下,梁思和穆深的孩子是什麼意思?」
原以為隻有遇到許亦薇的事,顧知彥才會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
可是此刻,他幾乎壓制不住自己的怒氣。
我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不過是妙妙的玩笑話,你實在沒有必要和一個孩子計較。
「再說,我和師兄認識十年,真要在一起又何必等到現在?」
平和的語調,我將他曾經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奉還給他。
顧知彥愣住了。
憤怒、無奈、懊悔、慌張,在他臉上來回交錯。
最後,他失控一般衝穆深發瘋。
「你他媽離我老婆遠一點!」
眼見著孩子被吵醒,我隔在中間向穆深致歉。
「不好意思師兄,你先帶妙妙回病房。」
穆師兄點頭,臨走囑咐:「有事記得報警。」
顧知彥臉上浮現一絲薄怒。
我擋在他面前:
「顧知彥,你是一名醫生,什麼時候變得像一個潑婦?」
他紅著眼睛,不可置信。
我不再理會他,轉身去開車。
他的反應,分明已經證實,和許亦薇這麼多年沒在一起,不過是愛而不得。
若非做賊心虛,又怎麼會用自己見不得光的想法,去揣度旁人。
即便各自組成家庭,恐怕顧知彥沒有一刻停止過自己的心思。
向我表白的黃昏,婚禮致辭的三分鍾,在床上的每個夜晚。
那我算什麼?
這個男人,從頭到腳讓我覺得惡心。
汽車即將啟動的瞬間,顧知彥拉開車門坐進副駕。
「今晚我回家住。
「梁思,我們談談。」
我們一前一後進了家門。
這是冷戰以來,他第一次回家。
有關於我的東西收拾得七七八八,客廳的地上攤著兩個 24 寸的行李箱。
他止住腳步,神思錯愕。
這個我們共同住了三年的家,已經逐漸沒有我的痕跡。
此刻他才終於意識到,離婚從來不是玩笑。
顧知彥聲音沙啞:「你要去哪?」
「德國進修,不過在此之前,我希望先辦離婚手續——」
整個人猛地被推到門板上。
略帶薄繭的手撫上裸露的肌膚,撩起一陣雞皮疙瘩。
男人失魂落魄的聲音縈繞在耳邊。
「我們生個孩子。
「思思,我們重新開始。」
潮湿的黏膩感從喉嚨口攀爬上來。
我抑制住幹嘔的衝動,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
「滾開!你簡直叫我惡心!」
顧知彥雙手捂住臉孔,從牙縫中擠出聲音。
「我沒有出軌,我和許亦薇什麼都沒有。
「梁思,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好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我反唇相譏:
「你不會覺得,隻有上床才叫出軌吧?
「你為了許亦薇的孩子,丟下自己即將孕育生命的妻子。
「安全座椅、副駕駛座、你爸媽家、醫院食堂、值班室……你默許她一次又一次侵佔屬於我的領地。
「你分明知道我會因此難過,因此遭受非議。
「隻不過在你心裡,我的感受與許亦薇的青睞相比,不值一提。」
長久壓抑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顧知彥,離婚吧。給彼此留一些體面。」
9
顧知彥不同意離婚。
他切斷了和許亦薇的所有聯系。
積極學習德語,預備陪讀。
去食堂為我打飯,吃飯坐我對面。
永遠為我留出副駕的位置,謝絕同事的搭車。
重新購入安全座椅,補繳胚胎冷凍的年費。
然後和我同進同出,一道上下班。
他似乎以為這樣,我們就可以重新回到模範夫妻的樣子。
可惜婚姻可以存續在外界的眼光裡,感情不行。
搬出去那天,顧知彥拉住我的行李箱低聲下氣。
「沒有許亦薇,再也不會有許亦薇了!
「梁思,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滿意?」
一個人十幾年的習慣不會輕易改變,我不願意賭。
「我的訴求從來沒有變,離婚。」
或許是被我冷漠的語氣刺痛。
冗長的沉默後,他忽然希冀地抬起頭。
「下周末結婚紀念日,再陪我去一次南山泉。」
「有必要嗎?」
顧知彥臉色發白,好似艱難地開口。
「你同意的話,我可以答應你的訴求。」
剛結婚的那段時間,我們幾乎各自承擔了科室最繁重的工作。
兩個人分身乏術,隻好選擇離市區兩個小時車程的溫泉民宿充當蜜月。
我在心裡盤算了一遍住院患者情況。
尤其是妙妙,屆時她應該已經順利完成換肝手術。
不想再繼續僵持,我的態度逐漸軟化。
「好,希望你說到做到。」
顧知彥顯然用了心。
我們住的房間,和當初是同一間。
床榻,落地窗,穿衣鏡,浴池。
旖旎的舊日身影逐漸稀薄,然後消失不見。
我隻對著雙人床蹙起眉。
「我會打地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