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然好景不長。
十二歲那年,祖母病逝,我終於再次見到了阿娘。
彼時的我尚且聰慧,能看出來阿娘的不喜和表妹隱隱約約的針對。
阿娘說,即使我是她肚子裡出來的,但她也不會偏心,我有的表妹也會有。
因為她對舅舅一家懷有愧疚。
可表妹有的,我不見得有。
薛玉卿時常會在我面前彰顯阿娘對她的疼愛。
「就算你是姨母親生的又如何,你也爭不過我。」
我訥訥回道:「不爭,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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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是爭不過的事,便不好自取其辱。
新進府的首飾錦緞先由她挑選,剩下的才會到我這。
我最喜歡吃的綠豆糕,隻因表妹一句不喜豆子的腥味,廚房就沒再做過。
即使我避讓著她,薛玉卿也不肯放過我。
僅僅是在十四歲生辰時,阿娘給我從廟裡求了枚平安符,薛玉卿便氣得失去了理智。
她在傍晚衝進我的廂房內,反手將燈燭打翻,然後對著我淡笑道:
「你說,姨母會救你還是會救我呢?」
火蔓延了整個院落。
我艱難地想要爬出去。
外頭傳來呼喊聲。
「玉卿,玉卿,你在哪?!」
一道身影頂著火光闖了進來,她毫不猶豫地抱起啼哭的表妹。
一尺的距離,我抬起手,哀求著:「阿娘,救救我……」
阿娘沒想起她還有個女兒。
她安撫好薛玉卿後,才反應過來還有我在裡邊。
等我被救出時,已經吸了太多煙塵,加上被砸到了腦袋,就成了心智不全的痴兒。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阿娘哭,第一次是爹爹去世的時候。
她抱著我,神情懊悔:「娘來晚了,是不是很疼?」
我乖巧地搖搖頭,說:「阿福不疼。」
7
我跟隨著阿娘,看她一臉恍惚地將薛玉卿送出門。
來娶親的謝玦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不愧於探花郎之名。
卻跟以前和我一塊放風箏下河摸魚的謝三不太一樣了。
謝三是我在祖母那時,從河裡救起來的玩伴。
他少時聰慧,叼著根狗尾巴草,能把欺負我的鄰家惡犬打得落花流水。
還經常摸著我的腦袋講:「等阿福長大,給我當小媳婦兒吧,往後我都護著你。」
謝三那時候失了憶,過了大半年才想起來自己的身份。
臨走前,留下枚鸞形玉佩,說的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後來,謝三上門求娶。
我已不知曉娶親的意思,隻是見到熟人很開心,提起裙擺便跑過去喊他一塊玩。
彼時少年的眼眸裡隻剩疏離,他看著我一臉稚氣的模樣,有些愕然。
再後來,他目睹了我「親手」將表妹推下湖,一躍而下將楚楚可憐的少女救起,並狠狠斥責:
「心智不全無礙,但心地狠毒之人,無藥可救也!」
拿著玉佩應承的人順理成章地變成了薛玉卿。
阿娘說:「玉卿這般相貌才情,配他不輸,但你不一樣,謝家乃書香門第,你嫁不得。」
至於謝三有沒有認出我,我不知道,但他已經不是謝三了。
他望著表妹的眸裡含著柔情。
玦者,美玉也。
他如今是謝氏玉郎。
謝家娶親的隊伍鑼鼓喧鳴,一邊走一邊撒著銅錢。
雖然摸不到,但我也樂呵地湊過去跟著撿。
十裡紅妝從薛家抬出。
阿娘正要扶著表妹上轎子,忽然,另一頭傳來馬蹄踏響的嗒嗒聲。
他們舉著白色紙幡,抬著一具棺材。
一邊奏喜樂。
一邊吹哀聲。
我透過棺木,隱約看到了裡邊躺著的自己。
了無生氣,但換上了得體的衣裳。
阿娘好似察覺到了什麼,她望過去,身體猛然搖晃了一下,竟是站都站不穩。
「阿福……
「娘的阿福……」
她將扶著薛玉卿的手抽離,卻被後者狠狠攥住。
「姨母!今兒是我的大婚之日,不能……求您了!不能再出意外了。」
少女黃鸝般的嗓音此刻顯得格外尖銳。
薛玉卿無法不緊張。
她這個人,謀算了這麼多,眼看就能嫁給如意郎君,哪裡不害怕緊要關頭出差錯呢。
隻要過了今天,隻要入了謝家的門,一切都好說。
婦人卻沒有再像以往那般順著她。
而是一步一步地,迎上了那面薄薄的棺椁。
8
我飄浮在半空中,看著阿娘掀開棺蓋後,再也控制不住地哀聲痛哭。
婦人眸中似要泣出血來。
她半跪在地上,撫摸著我的眉眼,不停地自言自語道:
「不會的,不會的,阿福要歲歲平安才對。
「我的阿福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孩子,怎會年紀輕輕就夭折。」
原來阿娘也會因為我而慟哭……
可是阿娘,是你先不要阿福了。
沒有被愛澆灌的田地,無法長出健康的苗穗。
感受著這遲來的在意,我發覺自己內心並沒有想象中的雀躍歡喜。
恨嗎?也不恨,唯餘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帶來的麻木。
況且,這世間並不是無人在意我。
馬背上的少年將軍冷眼看著阿娘的失態,方才諷刺道:
「薛大娘子不好好地送女出嫁,反而來攔著我夫人棺椁,意圖何為?」
「……阿福,是我的孩兒。」她溫柔地把我凌亂的鬢發收拾好,抬起頭回應,「本夫人帶自己孩兒回家,無須和蕭將軍交代什麼。」
「是嗎?我可是聽長寧伯說了,他派人去詢問過薛府的意見,是你們說的任由處置!
「活時你不在意,S了也不要她。
「現在,也不必做出慈母的嘴臉!」
蕭璟的一字一句,尖銳地化作刀刃插在了婦人的心尖上。
「我並未知曉……」
「若是關心在意,怎會連她的一舉一動都不知曉?」
阿娘的臉色瞬間慘白。
她踉跄兩步,卻固執地不肯退後。
我嘆了口氣,也想不明白兩人在這裡爭一具屍體有什麼意義。
不過,璟哥哥定是故意的。
故意抬著我從這邊走,以他的性子,如今還能冷靜下來不動S心,已經是極好了。
他眼裡布滿紅血絲,身上煞氣濃重,卻沒有隔絕我的靠近,腕上還戴著我之前串的玉珠子,手裡緊握的紅纓槍尖有斑駁血跡滴落。
「對不起,阿福沒有遵守約定。」我愧疚地低下頭,「實在撐不到你回來啦。」
在長寧伯府,真的好苦。
好難堅持活著。
蕭璟聽不到我的道歉,他仍在說著,腔調裡已染上難以言喻的悲意。
「薛大娘子,蕭某隻想問你一句話。
「你是如何忍心,不顧阿福的苦苦哀求,逼著她嫁進那骯髒齷齪的長寧伯府的!
「在那裡,一個下人都能要了她的命,令她活生生被餓S。
「而你,竟不曾憐惜過她一分一毫。」
是啊。
曾經我也想問。
為何阿娘不來救我,不來看看我。
後來我的魂魄飄到她身旁後,便不想問了。
因為阿娘很忙。
忙著準備表妹的成親事宜,忙著為她添妝,抽不開身來想我這個逆女。
9
我的屍身最後還是由蕭璟帶走了。
畢竟他手下這一隊騎兵,是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黑甲衛。
阿娘想攔也攔不住。
更何況,面對蕭璟的詰問,她嘴唇微動了半晌,都找不到反駁的話語。
「都是我的錯,阿福,我可憐的孩兒——」
騎在白馬上的新郎謝三似乎僵直了身子,瞳孔微縮著,喃喃道:「阿福,S了?」
那個追在他身後的小姑娘,曾經那般鮮活。
他許諾過護著她,結果……都做了什麼?
撲通——
婦人再也撐不住,忽然暈倒在地。
「夫人!夫人!」
薛府的嬤嬤婢女們一下子慌得不行。
她們慌亂無神地問道:「二小姐,夫人暈倒了,這可怎麼是好?」
少女緊攥著紅裳衣角,拳頭上青筋畢露。
紅蓋頭下傳來的聲音掩蓋不住濃濃的怨恨與嘲諷:
「暈倒了就抬回去。」
「可家中賓客如何招待?」
「我已嫁給謝郎,如今是謝氏宗婦,薛府的事,與我一個表小姐再不相幹!」
這是目的達成後,就懶得再偽裝了?
我焦急地蹲在阿娘身旁,薛玉卿卻毫不猶豫地上了花轎。
隻不過,謝三沒再讓奏喜樂。
「就這樣回去吧。」
他回頭望了一眼,淡淡地陳述,「莫要再起波瀾了。」
明明是大喜之日,芝蘭玉樹般的青年臉上卻沒有笑容,仿佛籠罩了一層黑雲。
騎到一半,御術極好的謝三公子竟意外摔下馬來,腰間的鸞形玉佩碎裂了一地。
10
阿娘醒來後,先是喊了兩聲:「阿福呢?
「讓廚房篜兩籠綠豆,我做盤綠豆糕,她呀,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了。」
下人們不敢說話。
唯有貼身嬤嬤顫顫巍巍地抬起頭,哀聲勸道:「夫人,大小姐已不在人世了啊!您莫要傷感糊塗了,二小姐還等著您護著她呢!」
「玉卿——!」阿娘猛地抓住了嬤嬤的手,雙眼中似亮起了火光。
「是她!是她與我說,長寧伯忠厚老實,定會好好待阿福,S的三任妻子皆是病弱而逝,我才……」
無論是勳貴還是寒門子弟也好,都不會娶一個心智不全的女子,所以哪怕是讓女兒過去續弦,她也未曾在意。
「還有你,我明明派你去打探多次,為何每次聽到的都是阿福過得錦衣玉食,比在薛府還好?」
我津津有味地坐在房梁上看著戲。
阿娘大概還不知道,嬤嬤的女兒是薛玉卿陪房呢。
蒼老僕婦唇瓣一下子沒了血色,整個人慌張跪伏著解釋:「奴婢,奴婢也是聽那些小賤蹄子說的,更不知大小姐會如此命薄呀!」
唰——
阿娘的面色陰沉,突然抽出床邊的長劍,二話不說劃向了她脖頸。
血色蔓延。
嬤嬤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向來寬和的主子,會為了一個傻丫頭取了她的性命。
「我的阿福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孩子,造謠者,該當S罪!」
說完,阿娘提著劍,從馬厩裡騎出一匹棕馬,氣勢洶洶地趕向了長寧伯府。
等她趕到時,隻看到了一排被掛在大門上的仇人首級。
我嚇了一跳。
發現那些都是曾欺負過我的人,又不怕了。
裡頭包括長寧伯和他的小妾,以及一些見風使舵的僕從。
估計是璟哥哥幹的吧。
除了他也沒誰了。
阿娘仍不解恨,揮動長劍將其砍得面目全非。
她尋了一整府,終於找到了我曾經的陪嫁婢女小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