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陸長珩是如何同他說的。
接連幾天,他都派人將東西往府上遞。
有時是珠釵環佩,有時是胭脂水粉。
遞來的東西很多,可唯獨沒有我要的和離文書。
他此番示好,就宛若一切未曾發生過一般。
我看了眼送到府上的東西,讓春桃通通丟了出去。
第二日,陸長珩便坐不住了,他親自來了沈家。
父親對這個女婿十分滿意,他笑呵呵地同他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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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珩端坐下方,風姿明秀,低眉聽著。
父親見他不欲多言,便自覺退了出去。
屋內僅剩我們二人,陸長珩終於看向我。
「阿歡,氣消了麼,打算何時歸家?」
他語氣溫和,定定地看我:「我和阿朔都在家中等你。」
我聽著這話,隻覺得心煩。
我語氣很淡:「陸長珩,我想我說的很清楚了。」
陸長珩嗓音微啞:「阿歡,我不願和離。」
我嘆了口氣,忽然道。
「當年在青州醫館,你曾同掌櫃說欠人一個恩情。」
陸長珩呼吸一滯,他猛地抬眼看我,捏著杯盞的指尖發白。
他未曾同任何人說起過這其間細節,我又怎會知曉?
「陸長珩,我本不想挾恩以報。」我說,「但我現在隻求你,放過彼此吧。」
「這麼多年,我真的有些累了。」
14
陸長珩走出門時,有些恍惚。
他下意識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靜靜地站在那,一身青衣,溫婉平和。
有那麼一瞬,記憶中那個濛濛雨下,看不清容貌的少女,又站在了他眼前。
他仍舊記得,那個昏沉的雨天。
少女提燈而來,暖融融的微光,將他帶出了那片黑暗。
待他在醫館醒來時,卻不見了她的影子。
他問詢下,老郎中隻道是上京沈家女,
他暗暗記下,直到中第,方才敢見她。
他帶著厚禮登門,心跳如鼓,難得有幾分緊張。
沈明溪被父親喚來前廳,看著陸長珩有些羞澀和茫然。
陸長珩以為她忘了,忙道:「多謝姑娘當年相救,陸某感激不盡。」
沈明溪一愣,瞥見母親的眼神,卻還是點頭應下了。
沈明溪言辭含糊,陸長珩那時隻以為她不願多提往事。
可現在看來,竟是這對母女伙同瞞著他。
前院喧鬧,陸長珩回過神來。
沈明溪竟是主動跑來了沈家。
母女倆多年未見,正抱頭痛哭。
沈父雖面色有些難看,卻也是沒說什麼重話。
而我遠遠地看著這一幕,神色平靜無波。
陸長珩這才發覺,其實沈無歡一直都沒得到過什麼。
她從來都是被委屈的那個。
沈明溪看見了他,她抹抹眼淚,忙迎了上來。
「陸郎,你是來我家提親的嗎?」
陸長珩冷冷看了她一眼,才想起今日是瞞著沈明溪出來的。
而她總是信誓旦旦,因為恩情,他定會娶她。
陸長珩神色冷了下來,語氣冰冷。
「沈姑娘多慮了,你我之間並無幹系,往後莫說這話了。」
「免得平白惹人誤會。」
15
陸長珩走後,沈家人關起門大吵了一架。
沈明溪紅著眼眶,惡狠狠地瞪我。
「沈無歡,你少得意!」
我沒什麼反應,隻覺得沈明溪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她得了父母的偏愛,領了陸長珩的恩情。
她在愛裡長大,卻還是不知足。
我懶得理她,隻待在房裡求個清淨。
沒過幾日,裴廷尉和陸相國比試御射之術的事,在整個上京城傳開了。
上京眾人都笑,陸相國一介文臣,同裴家那位閻王比什麼。
這不是活脫脫地打自己的臉嗎?
陸長珩卻莫名堅持,不肯退讓。
春桃聽說了這事,非得拉著我去看熱鬧。
我拗不過她,一起出了門。
我們到時,已圍了好幾圈人,入眼都是烏泱泱的人頭。
最前方,兩人騎著高大的馬,分外惹人注目。
陸長珩不擅馬術,此時面色有些蒼白,緊抿著唇。
裴逾明卻神色自若,闲庭散步般騎馬走了兩圈。
他看見了我,勾唇一笑,朝我抬了抬眉,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我無奈地笑笑,隻無聲道:「多加小心。」
陸長珩我注意到了這幕,他緊蹙著眉,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不做理會,不消片刻,兩人便紛紛出了發。
裴逾明信手揮鞭,拉著韁繩,衣袍獵獵,瀟灑地策ţûₖ馬而去。
陸長珩落了一截,有些心急,狠狠地夾了馬腹,隻想著追上他。
裴逾明哼笑了聲,揚手取下了背上的弓。
他連射了幾箭,通通正中靶心,分毫不差。
陸長珩見狀,咬牙松了手,也想取弓。
可馬背上顛簸,他重心一個不穩,便狼狽地摔了下來,滾落在雪地裡。
眾人驚呼,眼看他要撞上樹幹,遠處卻射來一箭。
箭矢穿透他的外裳,借著這力道,將他上半身釘在原地。
可他的下半身卻顧不及,雙腿狠狠地撞上了樹。
陸長珩滿身狼狽,臉色慘白。
裴逾明騎馬走近,單拿著弓,似笑非笑道。
「陸大人,你的腿沒事吧?」
陸長珩疼得冷汗直流,他下意識尋我。
我卻沒看他,忽然明白了裴逾明激他賽馬的目的ẗų⁵。
那夜我順手救了他,他問我有什麼所求,以報恩情。
我那時思索了片刻,隻道:「早些年間曾救了個人,後來還醫好了他的雙腿。」
「現在想來沒得到什麼回報,倒是有些虧了。」
本未放在心上,以為那夜過後,我們再無交集。
可沒想到,他卻還是濃墨重彩地闖進了我的世界。
再後來那日驚馬,他救下我,我們便也算兩清了。
可他仍是記下了這話。
他是個很直接的人,有人欠了我,那他便幫我一一討回。
16
陸長珩狼狽地坐在雪裡。
可這一次,我卻不會再為他停留。
人群散去,我同春桃一起回了府。
沈府門口,裴逾明不知何時早已等在了那。
那匹高大的馬被他栓在樹下,正埋頭吃著草。
他仍是那身窄袖勁裝,身姿颀長,凜冽如霜。
春桃圓溜溜的眼一轉,知趣地退了下去。
裴逾明走近我:「我來給你送件東西。」
我不明所以,偏頭看他:「……什麼?」
他鬢發烏黑如漆,難得笑了笑,隻遞給我一卷紙。
我心下一動,接了過來,慢慢打開了它。
輕飄飄的紙,恰恰是蓋了官印的和離文書。
我愣了下:「……你今日比試便是為了這個?」
裴逾明點頭:「我想你一日沒能拿到,便會憂心一日。」
「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親自給了你,才安得下心。」
聽了這話,我竟有些哭笑不得。
這幾日夜裡,我有些難眠,便是擔憂陸長珩會毀約。
誰曾想,裴逾明這廝倒是大張旗鼓地給我搶了過來。
裴逾明見我有了笑,才松了眉心。
他站在我跟前,忽然有些猶豫。
我察覺到,問他怎麼了。
他默了半晌,忽道:「驚馬那日,我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你救過我,我卻沒什麼好給你的。」裴逾明睫羽微垂,「……倘若,我將自己賠給你,你會要嗎?」
我愣了好半晌,才噗嗤笑出了聲。
裴逾明這般冷漠森然的人,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裴逾明紅了耳,有些氣急地快步走了。
17
上京雪霽,街巷人又多了起來。
百姓坐在茶樓,品著清茶,聊著八卦。
自那日比試過後,京中傳聞愈發五花八門。
聽聞陸長珩那日傷了腿,又坐上了輪椅。
他也不上朝,日日沉鬱,上府的醫師都被他趕了出來。
沈明溪倒是湊過去幾次,對他噓寒問暖,可卻連門都進不去。
陸朔年紀尚小,不知該如何。
他本想求助沈明溪,可她一聽陸長珩的腿可能好不了,便同他們撇幹淨了關系。
陸朔這才發覺,沈明溪原來從不愛他,對他好隻不過是看中了陸長珩的權勢。
如今陸長珩成了個廢人,朝堂上對他虎視眈眈的人又多了去,沈明溪才不願淌這趟渾水。
陸朔沒辦法,找上了我。
他紅著眼:「阿娘,你救救爹爹好不好?」
我看著他蒼白的臉,隻說:「我沒辦法,你該自己去勸勸他。」
「更何況,陸朔,我不是你阿娘,別再叫錯了人。」
陸朔怔了半晌,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沈明溪眼看陸長珩靠不住了,便想著留在沈家,繼續做她的大小姐。
可沒安生幾日,忽然有個瘋瘋癲癲的男人找來了沈府。
他形容狼狽,披頭散發,同街邊的叫花子無甚差別。
他在街上攔住了沈明溪,抓著她的頭發,口中大罵。
「你個賤人,果然是外室生的賤種,竟敢害我淪落至此!」
沈明溪尖叫著,卻掙不開,她哭喊著救命。
眾人不敢上前,官差也不知為何遲遲沒趕來。
我聽見了動靜,看了一會兒。
從男人顛三倒四的話中,大抵聽明白了原委。
沈明溪出了上京,被情郎拋棄後,找上了別人。
纏綿一夜,便卷光細軟跑了,害得人還不上債,家破人亡。
官差姍姍來遲,鉗制住男人,沈明溪才得已脫身。
她狼狽至極,涕淚橫流,妝粉花了一片。
圍觀眾人看著她,眼神古怪。
沈明溪這才意識到男人都說了些什麼,她尖叫:「我沒有,我沒有!」
沈父聞聲趕來,氣急當眾給了她一巴掌。
沈明溪捂住臉,抽噎著不敢出聲。
我站在角落,抬頭遙遙和高樓上的人相望。
裴逾明與我對上了目光,一頓,想起什麼。
他又繃緊了唇,移開目光,不看我。
我忍不住笑了,看來那日他真是氣惱了。
18
沈明溪同外人無媒苟合,還騙取錢財的事, 在上京傳開了。
連帶著扯出了沈父養著外室, 寵妾滅妻的舊事。
他在朝堂上頓時受盡了嘲諷, 面上無光。
他下朝一看見這對母女,便一肚子火。
他本就是個薄情的人,否則當初也便不會剛成婚便養了外室。
沈明溪和她母親被趕出了沈府,不再管她們,隻由著她們自生自滅。
那瘋瘋癲癲的男人被關了幾日,又放了出來。
他日日在街上尋著這對母女。
她們被嚇得再也不敢出門, 落到別人府上做奴婢,夜夜蜷縮在破舊的柴房。
19
上元終至,滿街明燈。
裴逾明派人遞了信, 邀我看燈。
我想了想, 換了身衣裙出了門。
裴逾明早早便等在了路口。
他今日披著雪ẗųₑ白狐裘,撐傘立在雪中, 莫名有些惹眼。
直到走近了,裴逾明唇角微揚,從背後拿出一盞花燈來。
我扯了扯嘴角, 原來不是錯覺。
背後藏著燈,怪不得亮眼得厲害。
我接過花燈,在裴逾明幽怨的目光下忍住笑意。
他替我撐著傘,並肩走著。
裴逾明看著滿池的河燈,忽然想起往事些。
「我年少時,心比天高,總是不服禮教束縛。」
「有天夜裡, 被父親罵了一頓,我一氣之下便離了家。」
我有些驚奇,裴逾明竟還有如此叛逆的時候。
裴逾明瞥了我一眼:「後來啊, 遇到個同樣離家出走的小姑娘。」
「我說我要出去闖蕩江湖, 她說她要行醫救濟天下。」
我隻定定看他, 忽然便想起了那個玄衣少年。
他扎著高馬尾, 抱著劍, 一副少年老成模樣, 說著自己的抱負。
隻可惜, 我們還沒能走出城,挨了一夜餓。
就都灰溜溜地回了各自的家。
第二天,一人頂著一個紅通通的巴掌,面面相覷。
那天過後,我自覺丟光了臉,不再敢見他。
漸漸也忘了這件往事。
我想了想道:「不過好在你比她勇敢,成為了很好的人。」
裴逾明眸光平和:「她隻是少了個能予她勇氣的人。」
「我總覺得,她那樣好的人, 不該被耽誤。」
她隻需站在那,自會有人提燈而來。
提燈照晦,終而逾明。
角落裡,有人靜坐在輪椅上, 看著不遠處的背影消失在人流裡。
陸朔緊緊抓著他的衣袖:「……父親。」
陸長珩搖了搖頭,低眉輕聲道。
「今日風雪頗大,我們早些歸家去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