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離開,永永遠遠地離開這裡。
在大門口看見安澤的時候,他嘴裡叼著一根棒棒糖,吊兒郎當地看著我笑:
「哎喲,這不是我那離家出走、志向高遠的姐姐麼,咋回來了?」
8
我沒搭理他。
他嬉皮笑臉地呵呵幾聲,喊了養的大黃狗,意有所指地挖苦:「有的人還不如一條狗,養條狗至少還知道搖尾巴。」
房子比我離開的時候舊了很多,到處髒兮兮的,汙垢一層又一層,尿騷味、臭味燻得人惡心作嘔。
「老師,你們坐。安陽,進去看看你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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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邁步進去,裡面傳來哭號聲:「安陽,是你回來了嗎?」
「安陽,是媽對不起你,你進來讓媽看看你……」
我站在門口,挪不動腳。
哭號聲越發加重,安澤走到我身後,在我背上用力推了一把。
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自然也看見床上的人,我名義上的媽。
她瞧著是瘦了老了,卻不像是病得快要S了的樣子。
「安陽?」
「嗯。」
「你真是狠心啊,這一走就是好幾年,都不回來看我一眼,我命苦啊。」
她命苦嗎?怎麼會命苦呢?
有兒有女,丈夫也沒有動不動打她,家裡一點錢都捏她手裡。早些時候家務、地裡活我都幫著幹,甚至比她幹得還要多。
我冷眼看著她哭號,一點心疼的感覺都沒有。
「你難得回來,就在家裡住一晚吧。」
「我還要去學校。」
留下是絕對不可能留下的。
這個家,我一點不敢住。
我怕今天睡下,明天醒來,就不知道在誰家的屋子裡、地窖裡,成了誰買去的媳婦。
老師說送她去醫院,她不去,說家裡沒錢,費那個錢做什麼?
我要回學校,她也沒說給我錢,隻說讓我周末回家來,她如今病了,指不定什麼時候兩眼一閉,我們是見一面少一面。
回學校路上,班主任說:「你爸媽會不會見你有出息,想和你先拉近關系?」
「老師,你不了解他們。」
我有時候不想把人性想得很壞,但是他們,我必須防備著。
還有一個月就高考了。
趙雨涵那邊我已經不去補課,專心留在學校備考,即便是周末,我也申請住在學校裡,若非必要,我絕對不會出校門一步。
還有半個月高考。
我在寢室做練習冊,門衛過來敲門。
「安陽?」
「大爺,有事嗎?」
「門口有人找你,他說是你爸,你媽快要不行了,已經送去醫院搶救,你快去看看吧。」
9
我心咯噔了一下。
這麼巧的嗎?
是真的要S了嗎?
還是說就是一場陰謀呢?
我不知道。
我恍惚中把書本合上,臨走時,看向雲驕送給我的筆記本。
這兩年隻有發生高興的事情,我才會以寫日記的形式用到它。
我翻開第一頁,是雲驕的電話號碼。
我慢慢合上。
我是要走出困境、活成自我的人。
「大爺,我們學校還有別的同學、老師嗎?」
「你這孩子,你媽都快要S了,還問這些事兒幹嗎?快跟我走吧!」
大爺十分不贊同我的冷血。
我又問他:「大爺,我馬上就要高考了,如果我被強行帶走,你會拉住我嗎?或者幫我報警嗎?」
我很想問他,他一把年紀,真能拉得住嗎?
我不想把人想得很壞,但我是真的怕。
所以我提筆寫下:【如果你們回來我不在,請幫我第一時間告訴班主任老師。】
走出寢室,我還是不放心,返回去寫了兩張紙條,隨身帶著。
我跑去老師辦公室,沒有人,我往班主任辦公室塞進去一張。
如果我禮拜天晚上沒能上晚自習,班主任應該就知道我出事了。
我又想到平時有人的食堂。
好在食堂真有人在卸貨。
「叔叔。」
「有事嗎?」
「你們卸貨需要多長時間?」
「還有半個小時就好了。」
如果去醫院,來回半個小時肯定不夠,根本沒辦法與人約定什麼。
「叔叔,你有電話卡嗎?」
這一刻我無比後悔,為了省錢,連張電話卡都沒有買。
如果有電話卡,我可以給班主任打個電話告知她我的去向。
「沒有哎。」
說不上失落或者別的。
我該做的都做了,如果不去醫院,會被千夫所指。處在正要高考之際,我還承受不起。
但到大門口,我爸站在門口臭著臉,抽著煙。
不遠處還停了一輛面包車,面包車微開的玻璃窗有煙冒出。
「安陽,走吧,去醫院看你媽。」
「你怎麼來的?」
「走路。」
他嘴裡說著走路,卻朝面包車方向走,面包車後門被打開,我看見車裡面的安澤。
而醫院在相反的方向。
我幾乎瞬間,扭頭拔腿朝學校跑。被他一把揪住頭發的時候,我又痛又恨。
我為什麼要把頭發留起來?我就應該把自己剃成光頭!
「大爺,救我!」
門衛大爺大喊出聲:「你幹什麼?你幹什麼?」
學校對面文具店的老板娘聽到聲音出來,也跟著質問:「你幹什麼?」
「她是我閨女,她媽快S了,我帶她回去見她媽最後一面。」
「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爸,他是人販子!」
我紅著眼反駁。
他說他是我爸,而我確實跟他出來了,門衛大爺可以證明。
那麼我要怎麼才能不跟他走?
要怎麼樣才能讓文具店老板娘不放我走?
有辦法的。
我忽地撞開人,往文具店裡衝,進去後看見什麼砸什麼。
「啊,天啊,我的東西。」
「你住手,你給我住手。」
文具店老板娘還朝樓上喊:「孩他爸,你趕緊下來,有人砸店。」
膀大腰粗的漢子下來,緊緊捏住我的手腕:「幹啥呢?幹啥呢?小丫頭片子,膽肥呀,今兒你不賠老子損失,休想走……」
「一句話,賠錢。」
「兩千塊,一分不能少,否則今兒這事絕不善了。」
安澤連車都沒敢下來,我名義上的爸直擺手說不認識我。
「不認識?那你剛剛拽人家姑娘走?莫不是人販子吧?」
學校周邊也有人來回走動。
他們可以不管闲事,但是有熱鬧卻會看。
最後鬧進派出所。
「東西是她砸的,憑什麼要我賠錢?我是她爸又怎麼樣?我賠錢?我呸!大不了你們讓她去坐牢。」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情緒激動、口沫橫飛的男人。
這瞬間,他再也不是我爸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認他。
等我從這縣城離開,以後我再也不會回來。
以後也不會管他。
直到班主任滿頭大汗跑進來:「安陽!」
「老師。」
被她拉在身邊,我才找回一點點熱乎氣。
10
她去跟文具鋪老板談,雖然我砸了東西,但也是情有可原。
錢是該我賠的,我也必須賠。
但是不是全部賠,摔壞的賠,還能賣出去的不該讓我賠。
她又對姓安的男人說:「你妻子根本沒生病,你用借口把安陽騙回去,你想做什麼?你心裡清楚。」
「安陽是我們學校最優秀的應考生,而且她已經滿 18 歲,已經有自主選擇權,你們已經不是她的監護人了,沒有權利為她做任何決定。」
我無比慶幸,我已經年滿 18 歲。
姓安的臨走時,看我的眼神,恨不得生吞了我。
文具店老板坐在一邊,好一會兒後才說道:「我也不多要你錢,賠我一塊錢就行。」
「……」
從兩千塊到一塊,是同情,亦是心善。
「老板,謝謝您!」
「嗐,那些東西確實能繼續賣, 我也不能敲詐你個小姑娘,是吧?」
這世道啊!
血脈親人要把我推入火坑。
陌生人卻對我釋放善意。
從派出所出來, 班主任說:「先去我家住一晚。」
又摸摸我的頭:「安陽,一定要堅強。」
「老師,我會的。」
我買了電話卡給雲驕打電話, 說著說著哽咽出聲:「雲驕……」
「嗯,我在,安陽,我一直都在。你等著, 我馬上來找你, 我來當你的盾牌, 你什麼都不用管,隻管備考,用最好的狀態考到海市來。」
「你弟再過兩年也要中考,他這個成績肯定考不上高中,隻能去技校,你是姐姐,得多賺錢,以後給他開個店。」
「(一」兩天後,在學校門口看見她, 被她抱在懷裡,還像做夢一樣, 很不真實。
「你怎麼真來了?」
「爺爺奶奶一聽說來給你保駕護航,立即把劉阿姨派給我了, 還有他們兩個, 超級能打。」
「我一定好好考!」
進考場那天, 雲驕穿著旗袍。
她問我:「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旗開得勝。」
進考場後,我靜下心來, 開始答題。
很多題做了千百遍,即便最後的大題, 對我來說都很容易。
最後一場考好,我出考場的時候,雲驕送給我一大束向日葵:
「終於考好了,我們到處玩玩吧!」
「你不回去期末考嗎?」
雲驕笑得前俯後仰:「拜託, 我才高二,一個期末考不考也沒關系呀,我也不稀罕那點點獎學金。」
「我攝影小有成就,到時候多給你拍點照片,到時候我教你怎麼拍照好看。」
我用力點頭。
如果你高考是縣狀元、市狀元、省狀元,甚至全國都能排上號, 算不算祖墳冒青煙?
家裡是不是要擺幾桌,報紙、新聞是不是要大肆宣揚?
我隻是默默地拿了獎金和錄取通知書, 就跟雲驕離開前往海市。
走得悄無聲息, 走得安安靜靜。
他們以後是S是活與我無關,答應別人把我賣過去, 拿了錢卻沒交人,被打S也跟我沒關系。
「雲驕,我想改個名,改個姓, 你說可以嗎?」
「當然可以, 到時候我幫你想法子。你想叫什麼?跟我姓雲吧,把戶口落在我家,給我做妹妹。」
我想了好一會兒後,用力點頭。
看向火車外, 聽著火車吭哧吭哧的聲音,我等到日出。
看著或者一路追逐著它。
從高山、田野、河流,一路往南。
一路通向自由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