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現在,他說:「此事與你無關。」


我低下頭,在心裡仔細回味「此事與你無關」這幾個字。


 


它就像一道屏障,把我和謝晏舟隔開。


 


他那邊,是山,是水,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


 


我這邊,是賣不完的豆腐,是為了一個銅板互不相讓的爭吵,是生活瑣碎,是下裡巴人。


 


一股無力感將我整個人裹了起來。


 


我再也沒力氣和他分享賣豆腐時的趣事……


 


這股子無力感一直持續到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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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裡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整個家裡都是鬧哄哄的,可今天,沒了我說話,整個房子安靜得可怕。


 


謝晏舟終於意識到我在生氣。


 


可他那樣高傲的人不會主動道歉。


 


於是,這種詭異的安靜一直持續到第三天。


 


我還是主動低了頭。


 


因為謝晏舟要去參加鄉試了。


 


我給他做了幹糧,準備了換洗的衣裳,送他到了江邊。


 


但我依舊沒有和他說話。


 


他也沒有開口。


 


直到船開前,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又很快地放開。


 


他的手很熱,短短的一瞬,似乎所有的熱量都傳到我的手上、臉上。


 


短暫的分別,會衝散所有的不快。


 


等再次見到謝晏舟時,那點擰巴早已經被拋到了腦後。


 


我們重歸於好。


 


他給我帶了禮物。


 


一根銀簪,一朵花,邊上鑲著兩片葉子。


 


「獨屬於李青蘿的銀簪。」他看著我說。


 


謝晏舟長高了很多,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看著人時,總讓人臉紅心跳。


 


我大聲地說:「阿舟說得對!」


 


阿舟說得對,是我的口頭禪。


 


我無條件地信任著謝晏舟,但凡是他所說所做,我都覺得是對的。


 


7


 


可現在,我卻隱隱覺得他做錯了。


 


謝晏舟向我解釋:


 


「此次回鄉,時間緊迫,等下次回來再去拜訪徐夫子。」


 


我松了口氣。


 


「如此便好。」


 


從江南到京城,得走上半個多月。


 


我看什麼都新奇,總是把腦袋從馬車的窗戶伸出去,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山。


 


謝晏舟總是會放下簾子,把我拉回來。


 


「青蘿,莫讓別人笑話。」


 


說得多了,我便不看了。


 


我不怕笑話,可我怕丟了謝晏舟的臉。


 


趕路的日子實在不好受。


 


睡不好,吃不好。


 


幹巴巴的餅子就著水,難以下咽。


 


謝晏舟帶回來的這些人,沒人會做飯。


 


我自告奮勇,在山裡採了野山菌,煮了一鍋湯。


 


正巧碰到謝晏舟探路回來。


 


我舀了一碗端給他,卻被保護著他的侍衛一把打翻。


 


「你想毒害狀元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有同情,有幸災樂禍,還有不屑一顧。


 


如芒在背。


 


我解釋了很多遍,那些野山菌都是無毒的。


 


可沒人信我。


 


一鍋湯全部被倒在了土裡,還冒著熱氣。


 


謝晏舟沒制止。


 


他嘆了口氣,「繼續趕路吧。」


 


我突然沒那麼向往京城了。


 


我有些想念江南的小鎮了。


 


我在馬車上坐好,謝晏舟從懷裡拿出一個精美的白瓷瓶。


 


「把手伸出來。」


 


我乖乖照做,這才發現手上被燙紅了一大片。


 


他挖出一塊藥膏,塗在我的手背上,輕柔地打著圈。


 


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我沒忍住落了眼淚,掉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動作頓了頓。


 


抬起頭看我,微微蹙眉:


 


「青蘿,京城不比江南。」


 


謝晏舟變了。


 


以前我哭,他總是會擦幹我的眼淚,捧著我的臉逗我笑。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


 


我隻能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京城究竟是怎麼樣的。


 


可在這一刻,我從謝晏舟和那些侍衛的表現,清楚地窺見到了京城的一角。


 


總歸,是和江南不一樣的。


 


之後的日子,我依著謝晏舟的話,乖乖地坐在馬車上。


 


實在無聊,就閉上眼睛睡覺。


 


那些又幹又硬的餅子,也變得沒那麼難以下咽。


 


就這樣走啊走,晃啊晃,終於要到了京城。


 


我們在城外的驛站休息了下來。


 


隔了半個多月,我第一次睡上床。


 


很舒服,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我披上外衣,拉開門走了出去。


 


月色朦朧。


 


月亮卻不大也不圓。


 


有侍衛還在樓下喝酒,說話的聲音傳到二樓。


 


「你們看到謝狀元身旁那個女子了嗎?果真是鄉下長大的,沒見過世面。」


 


「是啊,你們說她和謝狀元是什麼關系?」


 


「誰知道呢,總不會是他的未婚妻吧?」


 


「謝狀元那樣清風霽月的人物,怎麼會有這樣粗鄙不堪的未婚妻。」


 


「粗鄙不堪」幾個字在我的舌尖轉了幾圈。


 


我突然笑出了聲。


 


京城,好像也不過如此。


 


江南姑娘,大多性子溫柔。


 


可我不是,我生在市井,長在豆腐攤前,肆意張揚,野蠻生長。


 


別人讓我不痛快,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我裹了裹外衣,倚在欄杆上,探出了頭:


 


「背後嚼舌根,是要爛舌頭的!」


 


他們露出見鬼的表情,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


 


一轉身,卻看到了謝晏舟。


 


他站在房間門口,目光沉沉。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讀書科考,是頂花錢的事情。


 


筆墨紙砚,束脩……


 


可賣豆腐賺的是辛苦錢。


 


眼看家中入不敷出,我平生第一次起了歪心思。


 


方方正正的一塊豆腐,增一寸,減一寸,旁人並不大看得出來。


 


一鍋豆腐,切十塊。


 


減一寸,便能切成十一塊,多賺一枚銅板。


 


我小心翼翼地揣著自己的小聰明,生怕被人看透。


 


沒想到,最先發現的是謝晏舟。


 


他性格溫和,待人寬厚。


 


唯獨這次,對我冷了臉。


 


我還記得那日,豆腐賣得好,比平時多賺了十文錢。


 


我拿著那十文錢,給他買了最便宜的宣紙。


 


一推開門,就看到他站在檐下。


 


他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地看著我,眼中寫滿了失望。


 


就像今夜這樣。


 


他轉身,關上了房門。


 


關住了月亮。


 


關住了我。


 


8


 


我一夜未睡。


 


晨光熹微,旭日東升。


 


隔壁的房間傳來輕微的聲響。


 


我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來,剛到謝晏舟的門口,他打開了門。


 


見到是我,他似乎並不驚訝,又要將我拒之門外。


 


我一隻手抵住門框,從門縫擠了進去,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阿舟,我錯了。」


 


他抿著唇,眼神變得柔和了起來。


 


「罷了。」


 


我其實並不知道我錯在哪裡。


 


他們在背後說我壞話,我才反擊了一句。


 


算不上過分。


 


可謝晏舟生氣了,我就得認錯。


 


我不想因為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和他生了嫌隙。


 


左右不過說一句軟話。


 


於我並無損失。


 


我爹給我帶回來的第一個後娘,是個尖酸刻薄的婦人。


 


高颧骨,吊梢眼。


 


她不喜我,我也不喜她。


 


可我那時隻是個小姑娘,哪裡能鬥得過她。


 


我爹在家時,她一口一個「蘿姐兒」喚著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她親生的。


 


等我爹出了門,她就扯著我的頭發,罵我是賤丫頭。


 


時間久了,我便學乖了。


 


即便不喜她,也從不表現出來,一口一個娘叫得親熱。


 


她被我哄得飄飄然,我的日子也變得好過了起來。


 


那之後,我就學會了服軟認錯。


 


從驛站到京城,不過大半天的時間。


 


謝晏舟換上了狀元服,玉冠高束,長身玉立。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就連我,也被套上了一件蓮青色錦裙,簪上了蝴蝶流蘇簪。


 


時值黃昏,日落跌進昭昭星野。


 


莊嚴高大的城門,漾滿了雲霞。


 


原來,這就是京城啊。


 


隻存在於詩文戲曲中的京城,宛如一幅瑰麗的潑墨畫,在我的眼前徐徐展開。


 


我突然很想和謝晏舟說說話。


 


想問他,這些真的不是夢嗎?


 


我掀開馬車的簾子,從上面跳了下來,提著裙擺一路跑到他的面前。


 


他坐在高馬上。


 


我仰著頭看他。


 


可我還沒有出聲,遠處就傳來聲音。


 


清脆悅耳,帶著不被人察覺的欣喜。


 


「謝狀元!」


 


十五六歲的少女,打馬而來,一襲紅衣,宛若海棠盛開。


 


她輕盈地躍下馬,向著謝晏舟跑來,眉眼飛揚。


 


謝晏舟翻身下馬,朝著她俯身行禮。


 


「長寧公主。」


 


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天潢貴胄,榮華富貴。


 


有的人,光是為了活著,就拼盡了全力。


 


長寧公主是前者。


 


我是後者。


 


我娘那樣的人,若不是家族蒙難,她這輩子都不會看上我爹。


 


她叫沈芸,本是城裡富商家的女兒,溫婉、嫻靜、秀麗、端莊、善良……


 


而我爹,偷雞摸狗,遊手好闲,大字不識幾個,隻有那張臉,尚且看得過去。


 


我娘在鎮上給街上的乞丐施粥時,被我爹看到。


 


他擠到人群中,理所當然地要了一碗粥。


 


我娘猶豫了會兒,把粥遞給了他。


 


他喝完一碗,又不要臉地湊上來要第二碗。


 


我娘和他理論。


 


他出言調戲她:


 


「你們沈家家大業大,我不過多吃了你一碗粥,何苦這般小氣。」


 


我娘氣壞了,卻對他無可奈何,隻能躲著他。


 


可我爹卻見縫插針地往上湊。


 


後來,我外祖父受人哄騙,欠下巨債。


 


高高在上的富家女跌入塵泥。


 


她被賣到了青樓抵債。


 


我爹衝進去想救她,被打得鼻青臉腫。


 


唯一能看得過去的那張臉,也沒了。


 


他抹了抹臉上的血,一言不發地離開。


 


所有人都以為他放棄了。


 


直到兩月之後,他提著五十兩銀子找到了老鸨,贖回了我娘。


 


沒人知道,那些銀子從何而來。


 


他也從不曾說過。


 


隻是偶爾他會被夢魘住,嘴裡胡亂地說著「別來找我」「我錯了」這樣的話。


 


我娘懷我時,家裡光景不好。


 


我爹在碼頭給人做工。


 


我娘給鎮上的有錢人家洗衣服。


 


昔日那雙撫琴、執棋、作畫的手,如今隻能泡在骯髒的水裡,揉搓著衣服。


 


我出生後,家裡窮得揭不開鍋。


 


我被餓得奄奄一息,兩歲的身量,還不及未滿歲的小孩子。


 


我娘一度以為,我會活不下去。


 


直到京城傳來消息,長寧公主出生,舉國同慶。


 


就連我們這個江南小鎮,也受到公主恩澤。


 


每一家,都收到五斤糧食。


 


這五斤糧,救了我的命。


 


等我大了些,我娘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長寧公主是我的恩人,若是有生之年得見公主尊榮,定要拜謝她的救命之恩。


 


現在,長寧公主就站在我面前。


 


隻是她的眼裡,隻有謝晏舟。


 


她站在謝晏舟面前,玉頰微微浮上幾縷紅暈。


 


「謝狀元,你回來了。」


 


我應該跪謝她的,可不知為何,我有些討厭她。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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