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隻小貓。
而現在,小貓也不屬於我了。
比起我爹,謝晏舟似乎更加殘忍。
我爹從不曾給予我什麼東西。
而謝晏舟,把他給予我的那些東西,又一樣一樣收回了。
沒有生氣,隻有遺憾。
「謝大人,您該起來了。」
「青蘿,你怎麼就變了呢?」
謝晏舟真的很可笑,希望我變的人是他,說我變了的人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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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有話對我說,可沒等他說完,他的貼身侍衛就出現在他身邊:
「大人,宮裡來人了。」
他怔了怔,「好。」
他扶起我,仔細地替我掸掉身上的雪,又脫下身上的大氅系在我的脖子上,「別凍著了。」
大氅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還有淡淡的墨香。
他轉過身離開,從始至終,都不曾回頭看我。
牆邊,那些依附著紅梅的青蘿,凍S在寒風中。
他沒騙我,青蘿在京城,是活不下去的。
謝晏舟染了風寒。
郎中說,是吹了冷風。
我有些過意不去。
終究是我貪玩,才讓他生了病。
好在,並不嚴重。
幾副藥灌下去,他的病好了大半,隻是還有些咳嗽。
我從廊中經過,恰巧碰到給他送湯羹的陳管家。
他如今在我面前,畢恭畢敬,早已沒了之前的倨傲。
他見著我,立刻笑了起來,「李姑娘!」
「可不是巧了。」
我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雪梨的味道若有若無。
我其實不大會煲湯。
窮人家吃飯,以飽為主,湯羹美味,但不頂餓。
可謝晏舟愛喝湯。
我找了鎮上的郎中,磨了好久,給他足足採了一個月的藥,他終於把壓箱底的藥膳教給了我。
那之後,我就變著花樣給謝晏舟煲湯。
上一次給他煲湯是什麼時候,我已經記不得了。
陳管家會錯了我的意。
他以為我想給謝晏舟送湯,便把手裡的湯遞到了我手裡,「有勞李姑娘了。」
不等我說完,他已經走遠。
我隻好又繞道去送湯。
我端著湯過去時,又見到了長寧公主。
她裹著紅色的大氅,從毛茸茸的帽子中,露出一張瑩潤白皙的小臉,是皑皑白雪中的唯一一抹亮色。
不知為何,我沒有立刻走上前。
而是在廊中停下。
她扯著他的衣袖,像是在抱怨著什麼,又像是在關心他。
我悄悄地退了回去。
16
春三月,煙煙霞霞,乍然春風起,十裡桃花灼灼。
謝晏舟說要娶我。
他找了先生,合了八字。
又從江南請了最好的繡娘,為我縫嫁衣。
隻是繡娘還沒到,賜婚的聖旨到了。
聖旨來的那日,謝晏舟去了城外。
我替他接了旨,跪謝了天子,還給傳旨的公公塞了一錠銀子。
我收下聖旨,放到了謝晏舟的書房。
他的書桌上,放著最好的筆墨,還有長寧公主賞下來的砚臺。
桌面上,鋪著厚厚的一層宣紙。
比雪還白,比豆腐還細膩。
聽說這樣的一張紙,要十兩銀子。
我想起壓在櫃子底下的那沓不曾送出去的紙,足足十張,也才一兩銀子。
謝晏舟不再需要那些紙了。
就像不再需要我一樣。
我轉過身,走到門口,關上了門。
我收拾好行李,找了秋葵,問她願意和我離開嗎?
她的賣身契在我手裡,不過已被我一把火燒掉,她如今是自由身,想去哪裡便去哪裡,不必拘在我身邊。
她點了點頭,「青蘿,你等等我,我去收拾行李。」
趁著她收拾行李的間隙,我給謝晏舟寫了一封信。
原以為告別的話會很多,可下筆時,卻不知道寫什麼,便隻說我把秋葵帶走了,其餘的什麼東西也沒拿。
寫完後,用茶杯壓在桌上。
悄無聲息地離開。
三十枚銅板,一沓宣紙。
一如我來時那樣。
隻是這一次,沒有謝晏舟,隻餘下我一人,和一個秋葵。
從狀元府出來時,長寧公主在後門等我。
我和秋葵上了她的馬車,馬車駛向了城外。
她從背後拿出一個大大的箱子,推到了我面前。
「你們兩個姑娘家,得多點銀錢傍身,這裡面是我專門給你們準備的!」
我打開箱子,一眼就看到裡面的金銀首飾、珍珠瑪瑙。
她像是邀功般,抬著下巴:
「怎麼樣!這可是我壓箱底的寶貝,雖然不舍,但都給你們吧,就算是賣豆腐,也得打扮得漂漂亮亮。」
我啞然失笑,關上了箱子。
「公主心意,青蘿領了,隻是這些東西,我用不上。」
「那怎麼行!」
「你是不是嫌太少了?那我們再回公主府一趟,你想要什麼自己挑。」
我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
「殿下,你已經為我做了許多。」
她低下了頭,「我以為你會怪我。」
我搖了搖頭。
賜婚的主意是我給長寧公主出的。
她是天子最寵愛的公主,僅限於此。
外邦來京,指名要她去和親。
用一個女兒,換兩國安定,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聖旨雖然還未下,但大家心知肚明。
那天,她淋著雨來找我,哭倒在我的懷裡。
我便給她出了這樣的主意。
嫁了人,便無法再去和親。
滿朝文武,沒有人比謝晏舟更合適。
她問我:「那你該怎麼辦?」
我笑著告訴她,我本來也不想嫁。
賜了婚,她不用去和親,我不用嫁給謝晏舟。
一舉兩得。
她又問我:「青蘿,你為什麼不告訴謝狀元?」
我沒想過。
謝晏舟那樣的人,即便我說了,他也不會答應。
可天子賜婚不一樣,他不會拒絕。
我了解他。
這樣一來,我便有了走的借口。
至於能不能成,全憑長寧公主。
救下謝晏舟那次,我賭錯了,滿盤皆輸。
而這次,我賭對了。
我不知道她和皇上之間如何斡旋,可最終的結果是好的。
她如願嫁給謝晏舟,不用再去和親。
我如願離開,回到我的小鎮賣豆腐。
而謝晏舟,會平步青雲,名留史冊。
我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隻是過程中會有些遺憾。
但無大礙,遺憾會隨著時間被撫平。
我隻拿了一百兩銀票。
「下回你來找我,我還你。」
她笑了笑,說好。
她走時,我跪在地上,行了跪拜禮。
這下我娘,總該放下心了。
我從莊子上接回了我的小貓。
我去時,它躺在太陽底下曬太陽,爪子底下還按著一隻嚇得發抖的小鳥。
我救出小鳥,它睜開眼睛龇牙咧嘴,看到是我,又眨了眨眼睛,喵的一聲彈了起來,在我的腳邊蹭來蹭去。
我的小貓還記得我,真好。
17
回江南的船,一天隻有一趟。
我去時,他們正要出發,恰好碰到有讀書人在碼頭賣字畫。
十張宣紙賣給了他,一共賣了一百文。
虧大發了。
船上恰好缺個廚娘,我自告奮勇。
今日吃紅燒魚,明日吃豆腐燉魚,後日吃魚頭湯泡餅。
短短三日,船上的人都知道,有個叫李青蘿的廚娘,手藝極好。
因此,船主找到我,給我退了錢,還說隻要我繼續做飯,想坐到哪兒就坐到哪兒。
這也算意外之喜。
船在江上漂了十日,到了揚州。
雨後初霽,風暖日長。
船夫們去城裡採買,我和秋葵抱著小貓也跟著下了船。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街道兩旁,叫賣聲不絕於耳。
我突然覺得,這裡比小鎮更好。
小鎮太小,熟人太多。
我終究還是害怕,若有人問起謝晏舟,我該如何作答?
可揚州不一樣,沒人知道我這個豆腐娘,也曾肖想過狀元郎。
我向船主辭行。
他雖有些不舍,但還是爽快地點了頭。
我拿著行李,朝著船夫們揮手。
等船走了,才發現船主塞了一兩銀子給我。
可船已經走遠。
我和秋葵在揚州城的小巷租了間小院,又賣起了豆腐。
揚州富庶,就連豆腐也賣得貴。
五文錢一塊。
我做的豆腐白嫩,每次剛到街上,就被一搶而空。
回了小院,無事可做。
又在院裡種了花,種了豆,還種了瓜果。
有小鳥來吃瓜吃豆,躲在葉子底下的小貓猛地跳出來,對著小鳥一通亂叫。
小園幾許,收盡春光。
有時會聽到京城的消息。
聽說謝晏舟沒娶長寧公主。
又聽說長寧公主自請和親,但皇上卻沒同意。
聽過也就忘過。
18
謝晏舟從城外趕回來時,陳管家站在門口迎接他。
隻是一眼,他便知道, 李青蘿走了。
他放慢了腳步,站在門口。
鎏金匾額上, 龍飛鳳舞地寫著「謝府」兩個字。
恍惚間, 他像是看到了那晚的李青蘿。
原來, 她那時是這樣的感受。
她兜兜轉轉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小院, 最後也隻能寄人籬下, 蝸居在謝府。
管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誠惶誠恐:
「大人, 要去追嗎?」
他沒說話。
管家又問了一遍。
他才回他:「走了多久?」
「約莫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
他突然笑了起來。
原來, 他們在城門口擦肩而過。
那時,他急著進城, 而她急著出城。
「不必了, 她不會回來了。」短短幾個字, 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沉默地走進大門,像往常那樣朝著書房走,卻不知怎麼,走到了她住的小院。
他走進去, 一眼看到了桌上的信。
寥寥幾字, 交代了他們的所有。
他抓著信,回了書房。
往常那麼短的路,今天卻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摔在地上, 疼得他落下眼淚。
原來摔倒了這麼疼。
那她呢?她在自己面前摔了那麼多次, 也很疼吧?
他後知後覺,自己似乎真的很過分。
明明在江南的那個小鎮上, 他立下誓言, 要永遠在一起。
可他們的永遠, 隻有一年。
他又想起了小時候的那隻鳥兒。
那些被他遺忘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
原來那天,那隻鳥兒並未離開, 它在外面飛了一圈兒, 又回到了籠子裡。
可他卻害怕它再也不回來了, 又把它鎖在籠子裡。
盡管他給了它最好的食物,最甜的泉水,可它最後還是S在籠子裡。
原來喜歡, 是放手, 不是佔有。
他怎麼就明白得太遲?
他又想起來, 不是他明白得太遲。
我抓著她的手,半點也不肯退讓。
「種又」說到底,是他被權勢迷了眼。
真正的謝晏舟, 是個卑劣、自私的偽君子。
他登上高樓, 就看不起樓下的人了。
他看不起不如他聰慧的徐夫子,看不起粗鄙的李青蘿,看不起低賤的秋葵, 看不起那隻醜陋的小貓。
而現在, 他永遠失去了他們。
他捂著臉,又笑又哭。
春意款款,歲月緩緩。
那就祝她輕舟快船,好過春山。
19
又是一年春綠江南。
種在院裡的青蘿深扎於土壤, 泛泛生長,終於長出枝丫,比肩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