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是趙崇越撿回家的。
那年,我十歲。
春日裡出奇的冷,幾場春雨下得天光稀薄。
我穿著媽媽生前的黑色絨裙,面無表情地聽著前來吊唁的客人一句一句的安慰。
在大伯和伯母衝上來向我索要欠款時,我靜立在原地。
雨滴冰涼砸在我身上,靈堂裡父母的遺照仍笑著,全然看不見我的無助。
直到成人的手掌狠狠地打在我身上,我低吼一聲,拽起靈堂上擺放著的、正燃燒著紙錢的火盆向他們扔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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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之間,似乎頭頂上方不再有雨滴落下。
趙崇越就那樣淡漠地站在原地,替我撐起一把傘。
他帶來的人輕易制服了我撒潑的親戚。
直到他拉著我進入別墅,遞給我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我緊緊地抓著,也確實認得,那是父親的東西。
看到熟悉的陳設和熟悉的父親的筆跡,我才終於「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你父親託我照顧你,再看一眼這裡,我會帶你回港城。」
那年,他十八歲。
操著一口地道的粵語,聲線淡漠疏離,卻給了我全部的安全感。
真皮沙發,花梨木家具,擺滿了古玩的書架上全是白色的封條。
那就是我對我家的,最後的記憶。
8
一夜無眠。
其實離家出走後,趙崇越是來找過我的。
那年他二十八歲。
他依舊是面無表情地站在我身前,語氣不無強硬:
「鬧夠了麼,鬧夠了跟我回去。」
那是我離開他的第二年。
第一次靠自己的雙手打工賺錢,甚至供自己讀了書。
他見到我的時候,我還蹲在寒冬臘月裡洗碗。
小飯館的老板為了省錢,從不給我熱水。
泡在水池裡的手指紅腫發燙,有的地方還起了瘡。
「謝謝趙先生,往後錢會還給你。」
他氣急反笑,一腳踢翻了我還沒刷的那盆碗碟,咔嚓嚓碎了一地。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便抓著我的手腕狠狠攥住:
「你拿什麼還?」
盛怒下,他的唇抿成一條線,牙根處鼓起,似乎真是怒極。
可見我不說話,他還是開口:
「你是不是因為那個女人跟我鬧,她是——」
我狠狠甩開,手背毫無徵兆地摑過去,像是小狼一般看著他:
「趙先生何必與我解釋!我不過是個小孩,哪配得上聽你的感情史?」
趙崇越的頭偏向一側,怔愣在原地。
而後從大衣內側拿出一疊錢,放在不遠處我的工作服上。
步子急切又邁得很大,轉瞬便消失在我的視線。
我不知道,那是他終於認清自己的感情,向我邁出的一大步。
可那份勇敢隨著我送過去的一耳光,再次埋存在他的心裡,直到幾年後的今天。
我咬著牙。
趙崇越,你那樣的天之驕子,何必傻成這樣。
9
手機震動起來,在床頭櫃上晃蕩個不停。
我百無聊賴地撈起快掉落在地的手機,隨手點了接通:
「凝凝,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男人的聲音帶著疲憊,卻還是隱有幾分擔憂。
「是我錯了,這一個月我該好好照顧你的。」
周寒雋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
「但你也知道,甲方不好對付,那天晚宴你沒有來,那邊突然發難,公司出了些問題。」
我心裡毫無波瀾,甚至覺得有幾分好笑。
他竟還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給我打電話。
我沒說話,平白想起與他的初見。
那年周寒雋和家裡關系破裂,自己拉了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出來創業。
他們在地下室趕工時,我住在他們隔壁。
他們自主開發的那款手遊上線前,封面卻遲遲選不定。
我自告奮勇送去了自己設計的手稿,他雙手捧著,如獲至寶。
不久,我便拿到了第一筆分紅。
也徹底加入了他們這個小團體——
眼前相互扶持的景象瞬間散去,我倏的開口:
「有人給你施壓了,對麼?」
他那邊滔滔不絕的表白突然結束,話語尷尬的停在我耳邊。
我笑了笑。
「你送我的所有禮物我都收好放在別墅裡了,所以你真的不知道我的選擇麼。」
我幹脆地掛斷,手機卡被我隨手丟掉窗外。
嘴角又是自嘲的笑。
這幾年跟在他身邊,我究竟是被下了什麼情蠱。
明明我這雙眼那樣容不得沙子,連趙崇越被女人抓住手腕也會醋得發瘋,卻容忍周寒雋家裡家外彩旗不斷。
是對心上人的要求更甚麼。
還是因為,我分明就是個瘋子。
10
我打了個車,直奔趙崇越在京的公司。
公司前臺的女孩看向我的眼睛閃著光亮,又低頭確認了什麼,連連點頭帶著我進了公司裡側的電梯。
「薛小姐,先生在樓上開會,您可以在休息室先等一會兒。」
直到站在休息室門口,我似乎才反應過勁兒來。
剛剛周寒雋的電話擾得我滿腦子都是對比之下的趙崇越,憑著一股子憤懑衝了過來。
可真的站在這裡,我卻不知道該與他說什麼。
趙崇越似乎特意學了京兆話,聲線沉穩,卻毫不拖泥帶水。
在會議室響起來的時候,帶著一室氣壓變低。
我急急忙忙轉身向樓下跑。
外頭的日光白灼又晃眼,曬得裸露在外的皮膚火辣得疼。分明熱得發燙,腳底板向上的涼意卻吹得我渾身發冷。
冷熱交集,身子剛晃了一下停在路邊,便聽見身後一道熟悉的聲音:
「薛凝!」
我如遭雷擊,身體一震,甚至丟失了轉過身的勇氣。
一時,陽光扎向我的眼睛。
我不自覺斂了呼吸,看著那人快步向我走來。
趙崇越疾步帶風,白色襯衫的衣袖挽起來一節,手腕到小臂的青筋在冷白的皮膚下清晰可見。
悶熱幹燥的空氣一時凝滯,無聲無息地入肺,燒得我心口澎湃,異樣跳動起來。
我不由得捏緊了掌心,試圖做出一個看起來略微自然的表情。
可我臉上的肌肉僵硬得不聽使喚,我覺得自己成了被扔在熱鍋上的螞蟻,無處可逃。
轉瞬間,趙崇越已到了我跟前,炙熱的呼吸帶了點喘息,低頭看向我。
我微微張了張口,卻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
他卻並不給我再反悔的機會,率先出聲:
「來了怎麼不進屋找我,你那無法無天的勁兒呢?」
熟稔得像這些年不曾分開。
我的手指緩緩放松,扯了扯嘴角:
「看你在忙,就沒打擾了。」
趙崇越的目光在我臉上停滯:
「領證。」
?
這兩個字突然炸在我耳邊。
我一時沒做出反應,便又聽到他開口:
「去你住處拿證件。」
我站著沒動,卻熬不住他近乎固執的堅持。
「走。」
他親自驅車,車內的陳設與多年前在港城開的那輛沒什麼區別。
趙崇越向來喜好簡約和深色調,極其念舊,這麼多年半分沒變。
「我沒住在——」
話到嘴邊,又被我咽回去。
隨他吧。
趙崇越跟著我進了酒店內,總算到了我住的那層,他卻是腳步一頓,停在門口。
我迅速扔出兩個字:
「謝謝。」
然後加速走回房裡,剛想關門,便見趙崇越一個閃身進了房間,反手摔上了門。
我呼吸一滯,下意識往後退。
手腕卻猛得被攥住反剪在門板上,他向前逼近,一手撐住我身後的牆,目光沉沉:
「膽子不小,敢過來找罵。」
「薛凝,你真是比以前勇敢多了。」
趙崇越沉沉笑了一聲,呼吸噴灑:
「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你跑出來的時候我就該追出來掐S你。」
他的目光沿著修長的手指,落在我的頸間。
拇指處的薄繭微微用了幾分力道,摩挲在彈跳的血管。
倏的,我聲音發緊,微抬起頭,仍是不想在他面前落了風頭。
趙崇越從前向來不會如此情緒外露,如今卻帶著幾分瘋勁兒,猛地俯下身鉗住我的下巴。
理智一分分塌陷,我被帶回少女時代。
清冷克制,矜貴沉穩,這樣優秀的年輕男人又有哪個少女不會心動。
呼吸之間,他身上的氣息一陣陣撞進我的鼻腔。
我貪婪地呼吸,心髒狂跳,話語卻毫不饒人:
「現在掐S我也不晚。」
靜了數秒,我的身體突然懸空,一陣天旋地轉。
心跳滯了一秒,而後不守規矩地超速跳動起來。
疏離與隔閡,誤解與偏差,拒絕和逃避,追求與逃離,都在這一個瞬間全部消弭。
11
自然沒領成。
再睜開眼時,我的臉燒得通紅。
陽光穿過窗簾縫隙,一點一點地透進來。
趙崇越沒走,也躺在我身邊。
男人的長睫在光影下舒展,漂亮得不像話。
我看了一會兒,轉身下床,卻在一瞬間被長臂攬進懷中:
「又想跑。」
他的聲音醇厚沙啞,手臂收得更緊:
「不可能。」
我翻身拽住他昨日隨手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套在身上後才安心下地:
「我洗澡。」
趙崇越微微睜開眼,半撐著頭看我,突然笑了笑:
「想什麼呢?」
這話音剛落,我滿腦子全是昨晚的拉扯。
「正好洗完澡,領證去。」
我又氣又笑:
「你就沒想過我準備拒絕你?」
他不以為意:
「你表現得可比誰都願意。」
我被噎得啞口無言,耳根不可控制地燒了起來。
「……老流氓。」
沉沉的笑聲自我頭頂傳來,他翻身站在我身邊,然後輕輕拍了拍我的發絲:
「一起,正好洗完去領證。」
我沒接話。
水流聲響起來,又停下。
站在鏡子前看到自己的臉,我下意識抬手將長發挽起來。
「薛凝。」
他推開門,在門口遙遙看著我。
我驀得鼻頭一酸:
「你是對的。」
「你說愛情不該過早出現在藝術家的身上,你的庇護會讓我靈氣全無。」
我想起自己的畫。
離開趙崇越之前,我喜歡熱烈張揚的色彩。
花團錦簇轟轟烈烈,連我的愛亦是如此。
八年,趙崇越將我養得肆意妄為。
我卻忽視了他眼底潛在的愛意。
良久,趙崇越突然低聲接下話茬:
「我有錯。」
「你那時到底是個孩子,是我剛愎自用,自以為是。」
「我知道你在門後,有意讓你看到,可沒想到你那樣決然地就逃了。」
他似是想不明白,長長地嘆了一聲:
「看到你個兔崽子在外面做牛做馬,我恨不得S了那個混蛋。」
「跟我作的勁兒呢,怎麼不兇回去。」
我試探著向前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我已經不是少女了。」
他沉默著,半晌才黯然地探向我的長發:
「都長這麼長了。」
「你以前最愛短發飛揚,現在這樣也很好看。」
我垂下目光:
「再等等吧,趙崇越。」
我的聲音漸弱下去,藏在喉間的那聲叔叔到最後也沒叫出口。
12
在長安會所見到周寒雋,我並不意外。
卻沒想到他如今會成這個樣子。
一片吵鬧之間,他身邊盡是空酒瓶,不知是哪裡失了意,來了這樣多的愁。
我和周寒雋在一起的第三年,他的公司越做越大,已經在京兆網絡公司裡處於上遊水平。
周家眼見著自家孩子出色,自然也加了些合作,周寒雋也順勢回歸了家族。
他的身價自然是水漲船高。
……
不過都跟我沒有關系了。
思緒回轉,我任憑趙崇越挽著走上了遊輪。
如今長安會所的筵席開得越發大,海天盛筵也被奉上。
等候在甲板上的主辦方見了趙崇越,急急迎上來,語氣不無諂媚。
金碧輝煌的長廊比起皇宮也不遑多讓,不起眼的小角落都奢華至極,兩旁包房開著音響。
漂亮的年輕女孩都在欄杆附近,有人搭訕便隨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