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丫丫要反哺。
我媽是職場升遷小能手,感恩教育是她對我的培養手段。
從小到大,我挨的打比吃的飯還要多。
「都聽我的,保管有個好前途。」這是我媽掛嘴邊上的話。
果然,我的前途還不錯。
可是媽媽,你的前途去哪裡了?
1
我媽——白淑芬,自詡為小縣城裡的成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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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專出身,一路從國營賓館服務員幹到了全縣最大建築公司副總,階級飛速晉升,成為我們大家族裡說一不二的人物。
她飯局極多,回家經常帶著酒氣眯著眼教育我和我爸。
「你們都聽我的,保管有個好前途。」
雖是醉話,卻十分有道理,容不得我們半點反駁。
我爸——嚴正文,本是毛巾廠的工人,因為「聽我媽的話」,得我媽「庇護」,在我們縣文化館謀一安穩闲職。三十出頭,過上了老幹部的生活。
而我,得我媽「庇護」,一堆校園官職加身,在學校被老師關注得SS的。
2
「白經理,這次三升四白鴉的成績還算不錯。這孩子英語著實優秀,考了滿分。」
我媽眉毛一挑,嗤之以鼻。
「英語有什麼用,外國人的玩意,我們以後用不著。語文學好才是王道!」
回到家,她拿著我的試卷看了很久,冷眼歪頭看我。我便安靜地把手伸出來,她從書桌上隨手拿起一把戒尺狠狠地抽了下來。
從小學開始,我媽的規定就是,語文必須滿分,少多少分,就要打多少下。
書桌最上面一層是大大小小的戒尺,專門用來提高我語文成績的,很多都沒拆封,是她去各地旅遊學習觀摩時候買回來的,每次外地回來,都笑意盈盈。
「丫丫,我給你買了禮物,你要好好學語文才行哦。」
戒尺。
戒尺。
從小學四年級開始,語文很少能考到 100 分。
挨打成了日常,單元測試打,期中考試打,期末考試打得更厲害。
五年級期中考試,語文特別難。我是全年級最高分,91 分。
打手心的時候,我疼得委屈巴巴地反駁了一句。
「媽媽,語文現在沒有人能考 100 分了,我這可是全年級最高分!」
我媽像點燃了的爆竹,一下子怒不可遏,拿著戒尺扇在了我嘴上。
「不聽話的崽子,你以為自己是什麼玩意,還敢犟嘴!」
我媽當領導慣了,在公司跋扈慣了,在家裡對著我們張嘴就罵,就像罵她的下屬。
「1、2、3……9」
我一動不敢動,就怕我動一下,我媽因為打歪了而生氣,會打得更多。
戒尺對著我的嘴整整打了 9 下。
血順著我的下巴一滴一滴流下來。
「讓你記住,不聽話不努力就要打!」
她把戒尺一扔,揚長而去,把門摔得極響。
我爸這才慌裡慌張地從他臥室裡跑出來,瞪著眼看我。
「你媽是為了你好,以後可別惹她生氣了!」
第二天上學,我的嘴是青的。
班主任專門找我媽勸說,「白局長經理,白鴉語文成績不錯的,五年級語文上難度了,考滿分的孩子全省都鳳毛麟角。」
我媽蹦得老高,「王愛玲,你會不會教育學生!你教育不出語文滿分的學生,我來替你教育!你知道語文的重要性嗎?語文好就是寫作能力強,寫作能力強就能讓領導刮目相看!我當年就是憑著會寫材料才一步步幹上總經理這個位置的!你們學校門口的花崗巖石碑就是我拍板捐贈的!」
「如果老師都是你這種素質,那學校的操場我們公司是不打算修建了哦……」她輕蔑一笑。
班主任王老師羞得臉通紅,我站在門外也羞得臉通紅。
我媽從來都不是憑寫材料高升的。
外面風言風語,我爸隻裝聽不見。
班裡比較成熟的孩子對我指指點點,「她媽媽是個破鞋!」
我想起很小時候被我媽帶去辦公室寫作業。我媽一屁股坐在油頭肥面男人的腿上。
「有孩子呢!」
「她懂啥!」
我媽樣子嬌嗔,比對家裡任何人都面含春風。
我其實懂什麼叫破鞋,什麼都懂。
3
我媽當了官,在高人指引下,幫下一代摸索出了一條從政之路晉升之道。
「丫丫,小時當官,長大才會有出息。現在多學寫材料,以後這路才能越走越順呦。」
「一定要學好語文!」她反復囑咐。
「任何時候都要把握機會鍛煉自己!」她再次囑咐。
我本不是聰慧並且有領導能力的孩子。既要當大隊長,又要為了保護我的手掌心奮力學習,總覺得吃力。
這沉重的校園官職也讓我渾身不自在。
六年級伊始,我和級部主任說,「今年的大隊委由大家投票決定吧,這樣更有信服力。」
我語氣堅定地說,「這是我媽讓我給您說的!」
果然,投票結果必然不是我。意料之中。
當時隻覺得卸下了包袱,我頓感輕松。
不覺是為後來埋下了導火索。
六年級上學期的語文成績都連帶著進步不少,我媽翻看我的測試卷,嘴角輕蔑地笑,「你還記得王愛玲那個誤人子弟的老師嗎?拿難度當考不好的借口!你看,隻要我盯上,六年級都能考 99 分!」
當然,不到滿分,我還是免不了一記戒尺。
我媽邊打邊說,「能考 99 分,就一定能考 100!」
「下次一定要考 100,要不然打爛你的手!退步是可恥的!」
我嗫喏著,「媽媽,我知道了。」
她反手一巴掌,「你算個什麼東西,考不到 100 分也配叫我媽?」
4
小升初我是全校第一,我媽歡天喜地去參加小學畢業典禮。
她坐在家長群第一排裡,官態派頭十足。來來往往的學校老師見到她都尊稱一句寒暄:「白經理,你真是為學校做大貢獻了!」
周圍家長嘖嘖贊嘆。
「您就是白鴉的媽媽?孩子和您一樣優秀啊!」
「事實證明,卓越家庭絕對能培養出好孩子。」
我媽昂著頭,仿佛是她加冕的典禮。
「請優秀學生幹部,六年級部大隊長姚攀上臺發言——」
我媽左右再三確認,「誰是大隊長?大隊長是姚攀?」
在得到兩邊家長肯定意見後,我媽怒不可遏衝向後臺,把我揪了出來。
「不長進的玩意,大隊長怎麼換人了!」
姚攀在臺上激情飛揚地發言。
我媽拉扯著我站上了主持臺,一把搶過話筒。
她SS盯著臺下的校長。
「肖校長,請問什麼時候換的大隊長?影響孩子前途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通知家長?」
「白鴉犯什麼錯了,她不是年級第一嗎?為什麼大隊長換掉了!」
下面一片哗然。
級部主任慌不擇路地跨上主持臺,小聲在我媽耳旁說,「白經理,六年級剛換的,是投票競選的,這不是您的意思?」
「投票競選?」我媽尖著嗓子。
「開玩笑!大隊長這麼嚴肅的事情能投票決定嗎!姚?姚什麼同學,白鴉考了第一名,你考了第幾?你有什麼資格當大隊長!」我媽怒目圓睜。
我低著頭,偷偷用餘光看去。姚攀嚇得幾乎要哭出來,她小小地擠出一聲「我,我不當了……」
肖校長親自上臺,把姚攀護在身後,半躬著身子小聲和我媽解釋。
我媽忿忿不平,「肖校長,我給你面子!但是——這事,沒完!我必須要合理解釋。」
最終,這件事以校長道歉,級部主任撤職而告終。
還有我打腫了的一雙手。
和念叨了一暑假的「領導藝術教育」。
「你記住,大隊長是你應得的官職!該是你的,都不要輕易讓給別人!現在當大隊長,那是鍛煉你的領導能力,這對你未來上班非常有幫助!」
她打爛了一把戒尺還沒解氣,狠狠地踹在我腿上。
「二慫貨,蠢得要命,一點不隨我!!」
「不懂我的苦心!」
5
小學畢業典禮成了我們學校的笑話。
我更是笑話中的笑話。
縣城本就閉塞。初中一開學,這笑話就在新學校傳遍了。
還有我的外號「官迷」。
初一開學分配同桌,蔣嘯羽不滿地把三八線畫在了我胳膊肘下,然後用書奮力把我推搡出去,「誰願和你這種官迷同位!」
謠傳他是姚攀的竹馬,看來是真的。
我成了學校史上最尷尬、最不得人心的大隊長。
升旗儀式我獨立成行,同學離我遠遠的如同看見可怕的病毒。同學發作業,要故作誇張露出鄙夷狀,捏著本子角遠遠扔過來。
主持班會,我一說話,下面噓聲一片「誰想聽你這個官迷說廢話!」
班主任委婉地和我媽說,「白鴉,她有點獨來獨往……」
我媽樂了,她對這個評價很滿意。
回家表揚我,「領導都是孤獨的,你終於明白了,這種小孩子的玩笑友誼對學習沒有任何用!」
我躊躇了半天,討好地和我媽說,「媽媽,現在課程多了,學業緊張,能不能不當大隊長了?」
我媽豎著尖尖的指尖一遍遍戳在我的腦門上。
「你真是豬腦殼——S不開竅,說你笨你還真傻起來!小時當官,長大才有出息!」
「你媽我在從政的路上,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得多!」
「可別在外面丟我的臉,我可丟不起!瞧你這沒出息的玩意,一點不隨我!」
「一點不隨我!」這是我媽對我獨有的口頭語。
我想,我難道是隨我爸?
他在陽臺逗鳥,一聽我媽又發火了,悄悄把陽臺門拉上。
聽到我媽的高跟鞋走遠,他猛地拉開門,吹胡子瞪眼。
「機靈點,怎麼總惹你媽生氣!都是你,搞得家裡雞犬不寧!」
6
「搞得家裡雞犬不寧」,這話我媽曾經也指著我姥和大姨的鼻子說過。
二年級上學期我媽應允,隻要我語文每次測試都能考 100 分,暑假就可以實現一個願望。
我眼睛閃過一絲光。
「姥姥說,大姨家的狗要生了,我——想養隻小狗。很想!我都給它取好名字了,叫丫丫的小黃。」
我媽喝了酒,眯著眼,「隻要你學習好給我爭臉,什麼都可以!」
可等我歡天喜地把小狗抱回,我媽立刻炸毛了。
「玩物喪志!」
她一腳踹在我的大腿上,我撲倒在地上,手一松,小狗從我懷裡蹦出來,「汪汪汪」天真地在屋裡跑來跑去。
「把這畜生送回去!」我媽雙手掐腰。
我抹一把淚,堅強地仰著臉,「媽媽,你不是答應我……」
她一個耳光甩下來,小狗在她腳邊轉圈,她一腳蹬出去。
「犟嘴的玩意,狗都不如!」
「送回去!」她在小狗身上踹一腳。
我倔強地不吭聲。
「送回去!」她又在小狗身上踹一腳。
……
這一腳腳,踹一下,我的心哆嗦一下。
一直以來,我和小狗本質都是一樣的,隻能做無底線服從的弱者。
我撕心裂肺地哭,「媽媽,我送回去,我送回去!」
我媽隨手把小狗裝進塑料袋,拎起我的脖子去大姨家理論。
我和小狗都奄奄一息,眼裡沒了光。
我媽指點著大姨,「姐,你啥也不懂!不會管孩子就不要管!現在丫丫上學了,你讓她養狗!你這是存心不想讓她好好學習!」
我媽像是再次宣示她對我獨一無二的主權,狠狠甩我一耳光,「都是為了你好,不許養狗!」
大姨臉青一塊紅一塊,她窘迫地搓著手,想護我,又怯怯地縮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