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王建平從外頭領回來一個寡婦。
寡婦住進了他的屋子,睡了他的床,嬌滴滴地要給他生兒子。
我臥在院子裡,
和牛一起,和狗一起。
夜半時分,我被吟哦聲驚醒。
悄悄打開了窗戶,透著月光,我看見了那個寡婦。
她正躺在床上,化成了雪白的浪花,在黑夜裡不斷地翻湧。
而在屋外偷窺的我,是如此的枯瘦,幹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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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淺在了龜裂的土地。
我想去找我的浪潮。
我走出了村子,一件一件,脫去我的衣服,
走進了向前流淌的河。
手腕忽然被一隻溫熱的手攥住。
我猝不及防地轉頭,看見了頭發凌亂的春墳。
她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小梅。
野蠻,又用力,一下子就把我拽出了湍急的河。
她粗暴地將我的衣服一件件套了回去。
「走!去深圳!」
「既然都敢去S了,怎麼不敢走出大山!」
她拉著我,向前走。
一步,兩步。
風盤旋在我腳下,
吹啊,吹,像是要把我託起。
就如同託起水波、樹葉,和浮雲。
我往前邁了一步,兩步。
我什麼也聽不見,隻有春墳的話在我腦海裡回蕩。
「走!去深圳!」
09
山路寂靜,隻有春墳一個人在前頭絮絮叨叨,講個不停。
她告訴我和小梅,這個世界,不隻有大山。
大山的盡頭,是一座座城,那裡燈火璀璨,車水馬龍。
「在村兒裡,有輛自行車就頂天了,了不得!你去城裡看看,去深圳看看,人家現在都騎摩託車,開洋轎車!」
城市……那是在夢裡才會出現的地方。
知青們還在的時候,倒是經常提起。
農忙之餘,他們坐在田頭,我腆著臉湊上去,一起看書,寫詩。
他們說:「福弟,你這樣聰明,又讀過高中,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到大城市去看看!」
那時候我聽得懵懂,隻覺得遙不可及。
後來恢復了高考,知青們都走了。
臨行之前,他們挨個地擁抱我,給我留下了厚厚一沓子書。
「福弟,我們在大學裡等你,在城市裡等你。」
可是這裡山連著山,我一直不敢走出去。
「春墳,」我輕聲問,「深圳有大學嗎?」
「大城市,肯定有啊!」
春墳回答得篤定,我的腳下忽然生出了無窮的力量。
「娘!你看底下,是不是他們發現了!」
我們順著小梅手指的方向朝山腳下望去,漆黑的山路上,亮起了橘色的火光。
蜿蜒著向我們的位置吞噬而來!
「遭了,快走!」
春墳拉著我們跑了起來。
小梅臨走之前,帶走了她全部的嫁妝。
一半是糧票,一半是錢。
根據本地風俗,新娘子出嫁前一晚,要同自己的嫁妝睡在同一間屋裡。
這也是春墳等待許久,出嫁前一天才把小梅帶走的原因。
人財兩空,傻子的爹娘不會善罷甘休。
小梅的爹也會窮追不舍。
也許追S的燈火之中,還有才從寡婦肚皮上下來的王建平。
10
我們從縣城坐車,來到了省城,又一路來到了火車站。
火車站人擠著人,春墳叫我和小梅在柱子底下等著,她去買深圳的火車票。
「等到了深圳,就安全了。」
她笑了笑,語氣中帶了幾分輕松,隨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那裡裝著小梅的彩禮和她從深圳帶回來的錢。
我看著她的笑容僵硬的臉上。
春墳的口袋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劃開了一個大口子。
裡面什麼也沒有了。
人潮擁擠,我們三個站在原地,像是被拍在岸上等S的魚。
小梅捂著臉,蹲在地上,嗚嗚地痛哭出聲。
「這可怎麼辦,他們一家會打S我的!」
我心中倒是不怎麼悲痛。
畢竟命運待我向來如此。
先是用厚厚的麻袋將我的人生籠住,然後時不時地打開個口子,透出點光亮。
讓我不至於窒息而S,卻又在最幸福的時刻,將麻袋SS扎住,密不透風。
「瞧你這個沒出息的樣子!」春墳一把將小梅來起來,「你媽還能被老天爺難S不成?」
她罵罵咧咧地將手伸進褲腰帶裡,從內褲的間層翻出了幾張皺巴巴的錢。
「不管了,先去深圳,錢還會有的。」
我心裡又生出些許希望,眨也不眨地看著春墳數錢。
隻見她數了一遍,快速看了我一眼,又數了一遍,越數越慢。
錢不夠。
我心裡明白了,她手裡的錢,隻夠買兩個人的票。
這沒什麼的,我都已經習慣了。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你們走吧,買票剩下一點錢,能留給我嗎?」
春墳緊緊拉著小梅,再拖下去就來不及買票了。
但她還是分出些時間問我:「你要幹啥?」
我接過她遞來的錢,裝進兜裡,草草回答了句,「不幹啥。」
不幹啥,買刀而已。
在昨天夜裡,我就該S了。
可是春墳拉著我,又活了一晚。
很夠了。
我用剩下的錢,買了一把刀,捂在衣服裡,就大喇喇地站在火車站門前。
我在等人,等追來的人。
來一個,我S一個。
11
遠遠地,我好像看見了王建平。
他倒是熱心腸,上趕著追逃掉的女人。
好哇,來得好哇……
我開心得笑出了聲,輕輕轉了轉刀。
「你想幹啥?」
又是春墳。
她可真是個沒眼色的人,我在心裡想,要不怎麼每次出現,都這麼不合時宜。
嘖,我不耐煩地掙開她的手。
「你怎麼還不走?」
「你買刀幹啥?」
她不依不饒,將我拉進了火車站。
「你放開我,放開!!!」我心裡一陣狂躁,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
她吃痛,反手甩了我一巴掌,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看牆壁上的大鍾表。
「現在是三點半,十分鍾,如果能湊夠一張車票的錢,我就帶你走,湊不夠,我就帶小梅走。你想幹啥,就幹啥吧!」
和昨夜一樣,她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小梅,跪在等車的人面前。
對著陌生人,磕了三個響頭。
「這是我妹子,這是我閨女,我妹子生不出孩子,天天被她男人打,我閨女被她爹許給村頭的大傻子。我要帶著她倆,往深圳去。」
「還差一張車票的錢,您行行好,幫幫忙!」
我永遠記得1984年那一天,在候車廳,春墳帶著我和小梅每分每秒都在磕頭。
自那以後,我說夢話,總說那一句,「您行行好,幫幫忙!」
三點三十九分,還是沒湊夠一張車票的錢。
王建平追了上來。
跟著人群,我聽見了熟悉的怒罵,「辛福弟,你這個S女人,看我這次怎麼收拾你!」
我正跪在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腳邊磕頭,隔空對上了他兇狠的眼神。
他的身後,還有十幾個人。
帶著灰撲撲的帽子,十足的鄉下人。
那麼可憐,又那麼可怕。
我重重推了一下春墳,「帶著小梅走!」
12
該來的還是要來。
我下定了決心,正要站起來,煙灰掉落在我準備拿刀的手背上。
大紅指甲夾著車票,抵在我鼻尖。
「我正好今天走不成,這張深圳的車票,想要,就送給你了。」
13
綠皮火車動起來了,將王建平他們拋在身後。
我站在車窗邊,隻覺得一陣恍然。
不過一天一夜,我的人生便翻天覆地。
春墳暢快地拍了拍手,說:「有句話咋說來著,天無絕人之路。福弟啊,我們的好日子,在後頭咧。」
我抱住了她,眼淚落在她的頭發上。
「春墳,謝謝你。」
「謝啥謝,要不是你替我遞消息,我沒這麼容易能把小梅帶出去。」
她爽朗地大笑了幾聲。「我大字不識一個,在大城市裡總被人騙,這下好了,你來了,以後可得幫我,咱姐妹倆一起打拼!」
14
我和春墳一道看了很多招聘啟事,最後應聘去了電子廠上班。
因為帶著小梅,我們沒有住在宿舍,而是就近租了個房子。
我在工廠一成不變的流水線上,找到了未曾有過的平靜和解脫。
休息的那一天,春墳興衝衝地從外頭回來,拉著我和小梅就要出門。
「開始辦身份證啦!走,咱娘仨兒也趕緊辦去!」
身份證,身份證。
我在心裡翻來覆去地念,隻覺得新奇極了。
從前我隻從屬於家庭,現在到了深圳,有了身份證,我就隻是我自己了。
春墳拉了拉我的袖子,竟有些赧然。
「福弟,你有文化,能不能給我改個名字?」
她說:「我是在春天出生的,我娘生我難產S了,春天裡什麼也沒留下,隻留下一個小小的墳。所以我叫春墳。
我爹經常問我,春墳,春墳啊,家裡那麼難,你啥時候S啊,你啥時候,能真的變成個墳頭啊。
要不是S人犯法,他早把我S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小梅爹,以為嫁了人,就有了真正的家,就能當個人,可沒想到,還是牲口。」
她說完,無所謂地笑了,唇角勾著落下的陽光。
「現在不一樣啦。新時代了,我能自己打工掙錢,自己養活自己。自己把自己當個人看!」
我抬眼看著她,就這麼看著她,這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她大字不識,她頂天立地。
心中有熱流在流淌,我按捺住心中的震顫,道:「如果你願意,可以叫春來。你出生的時候,春天就來了。」
春墳,春來啊,你來了,也帶來了我的春天。
春墳拍了拍手,「好呀好呀!就叫春來,從今以後,我就叫馮春來了!」
她的腦袋歪來歪去,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說了什麼。
馮春來辦理了身份證;
馮小梅也辦理了身份證;
現在輪到我辛福弟了。
辦證的同志問我,「你是哪個福,哪個弟啊?」
我說:「我是祝福的福,弟弟的弟。」
「哦。」那同志正要這麼記,我來不及打斷,春來一嗓子就吼了出來。
「你真要叫這名啊!你弟那個沒良心的王八犢子,從小是你帶大的,結果呢,你家房子是他的,地是他的,錢、東西,也是他的!你過得不好,他問過你一句沒有!」
春墳越說越氣,我好幾次想要開口,都被她打斷了。
她氣憤地拍著桌子,「同志,我們不叫福弟,叫咒弟,不,叫S弟!」
我抹掉了飛到我臉上的唾沫星子,拉了拉她的袖子,「春來,春來。」
她好不容易平靜了下來,我笑了笑,對人家說:「同志,能不能把我的「弟」,改成「地」,土地的地。」
從今以後,我就是自己的土地了。
在地裡種花,常開不敗。
在地裡種樹,偉岸挺拔。
在地裡種下莊稼,靜待來年,五谷豐登。
我不要賭上自己的餘生去恨一個人。
我要去愛,愛自己,愛值得熱愛的一切。
15
辦了身份證,三個人都開心,破天荒地下了頓館子。
餐廳裡放著香港音樂,格子餐布上餐具幹淨又整齊。
我們還去燙了個頭發,買了支口紅。
晚上了,我們又去了百貨商場。
我買了一條紅裙子。
商場的燈很亮,填平了我臉上的細紋。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卷卷的頭發,紅豔豔的嘴唇,穿著一條,嶄新的,時興的裙子。
「真好看啊。」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又有些不確定,問身後的春來,「好看嗎?」
春來認認真真地把我看了一遍,笑了。
「真好看!」她說。
16
日子越來越好,可小梅卻越發沉默。
春來不放在心上,總覺得是小梅初來乍到,還不習慣城市裡的生活。
她帶著小梅一起在工廠上班,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
我們與一群放學的女學生擦肩而過。
她們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背著書包快樂在街上說笑。
身後的辮子一甩一甩,碎光落了一地。
我看見了小梅,她偷偷地看著她們,渴望在眼波中流淌。
在春來的催促聲中,她加快了腳步,烏黑的辮子靜靜地墜在身後,一動也不動。
夜裡,我和春來說:「小梅是想要上學了。」
春來重重嘆了口氣,「我也想讓她上學呀!可她已經十八了,隻讀到初中,咱麼也沒深圳的戶口,咋上!」
隨後她又忽然想到了什麼,來了精神,「诶?不是還有你嗎?你連大學都考得上,我瞧著不比學校裡的老師差。在家裡教教她,也是一樣的!」
春來又開心了起來,興衝衝地跑去把這個決定告訴小梅。
我坐在床上,聽著隔壁春來的大嗓門隔著簾子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