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陛下近兩年龍體欠安,國事多半都是憲王處理。
前幾日早朝,禮部尚書詢問上意,該給去年去世的蜀王定谥號了。
蜀王一生鎮守西南,七徵南詔,以鐵血手段S了許多南詔國內對大晉有敵意的大臣。
不僅如此,他還一手將南詔老國王的幼子扶上王位,並請示朝中將其留在蜀王府教養,直至成年。
可惜,前年隴右節度使貪汙軍餉一案,牽連到了蜀王。
正因為此,朝中對給蜀王什麼谥號一直爭論不休。
但這日幾位御史態度愈發堅決,一定要給蜀王下谥,以警後人。
姨父英國公說了一句「蜀王雖有過,但不至於如此」,也有不少大臣應和。
雙方為此吵了起來。
誰知往日高坐龍椅萬事隻過耳的陛下突然勃然大怒,不僅當堂定下要給蜀王惡谥,還想把蜀王從皇室中除名。
英國公剛勸了一句,就被陛下擺手打斷了。
接著就是父子兩人雙雙革職下獄,抄家流放。
「那姨父……是宮中內獄有人私自動刑?」
路邊小客棧簡陋的房間裡,我小心斟酌著問。
隻幾日時間,姨父過世,表哥受了杖刑,若此時回我們棲身的客棧,姨母怕是會再吐一回血。
所以我拘謹地領著表哥進了家小客棧,待他簡單梳洗過,我請了小二來給他上藥,又出去買了粥。
表哥沉默著喝了粥,我這才小心翼翼開口問詢。
我仍舊不敢相信向來寬厚和藹的姨父不在了。
「我們分開關押的。我也是今日被放出宮前才知……」
短短一句話,卻說到哽咽。
我的眼淚滾下來,悄悄抹去不敢再問。
另挑了話頭和他細細說了姨母的現況,又簡單提了下那日抄家以及後來的事情。
一陣沉默過後,我看了下窗外天色,該回去了。
表哥沒有異議,隨我一道出了小客棧,慢慢往我們落腳的客棧走。
那一晚表哥來我房裡發生的事,隨著英國公府的隕落讓人不敢去回想。
那些清醒的權衡、沉淪的心動被我們不約而同地塵封進記憶裡。
而大樹倒下,枝幹尚且不能保全,更遑論寄居的鳥雀。
當往日的榮耀風光退去,我們不得不共同面對殘酷的現實。
我當了十幾年普通小民,可表哥不是。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振作起來,成為姨母的依靠。
畢竟這條路的終點,姨母在等著她的丈夫和兒子。
可她的丈夫永遠也無法回來了。
6.
表哥比我想的更冷靜果決。
他一見到姨母,跪地強忍眼淚喊了一聲「兒不孝」,就把所有事情都說了。
而姨母比我想的更堅韌強大。
或許在她看到表哥孤身一人回來後,心裡就明白了。
幾日前姨母還是個保養得宜,臉上皺紋不顯,頭發黑白參半的京中貴婦。
可現在她身形消瘦面容枯槁,眼睛暗淡,頭發幾乎全白了。
表哥無聲膝行上前握住姨母的手,她反握住摩挲幾下,忽然淌下淚來。
「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你爹……」
「你爹不是會自己尋S的人,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麼,要保下你。」
一直渾身S氣的表哥忽然埋進姨母懷裡放聲痛哭起來。
我悄悄出了門,這個時候該留給親人互相舔舐傷口。
月亮剛剛升起,黑夜還未完全浸染天空的藍。
我在客棧天井的角落坐著,腦袋短暫地放空,卻又毫不意外地想起了阿娘。
幼時阿娘被家事所累,也就每日睡前能有一點空闲。
她有時候給我講寓言故事,有時候也會提及她的閨中舊事。
那些如珍珠般閃閃發光的歲月裡,總有姨母的身影。
一個是戶部尚書的掌珠,一個是吏部尚書的愛女。
自小便在一個圈子裡打轉,偏偏互相看不順眼,凡事都愛較個高下。
小的時候比衣服首飾,大些了就比名聲才藝。
日常大宴小宴、詩會燈會,但凡遇上了,必得爭個一二。
直到兩個人都到了婚嫁的年紀。
姨母家挑中了世代從戎的英國公府。
我阿娘卻在新科放榜去看熱鬧時,一眼相中了大才子爹。
本來榜下捉婿也是美事,我爹也已被點為探花,可……造化弄人。
本以為姨母都到了這般年紀,與夫婿和樂半生,兒子成器,總會幸福一生。
可沒想到命運總是對好人這麼苛刻。
不知過了多久,我回神時發現天井早已亮起了燈。
「你怎麼會在這裡?」
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猛一回頭,發現是表哥站在我身後的陰影裡。
「宮中大監隻許姨母簡單收拾些屋中財物。我給大監塞了隻镯子,說我隻是借居英國公府,這才回我房裡盡快收拾了些值錢東西。」
「給了驚春待月一些,讓她有機會給姨母房裡的幾位姐姐也分一分。」
「此去西南路途遙遠,也不知前景。我想著,現在省著點總沒錯的。」
難道表哥是嫌棄這家客棧太簡陋?可現實情況就是手裡的錢必須要計算著花了。
可他似沒聽到,又接著問。
「你不走嗎?」
「我走去哪兒?」
我一臉疑惑,不知他為何如此問。
「現在不比往昔,我空有個英國公世子的名頭,到了劍南還不知處境如何。」
「表妹是有大志向的人,不必留下來一道吃苦。」
角落昏暗,我看不清表哥的臉,隻聽語氣卻仿佛是真的在給我建議。
可……我有說過要離開嗎?
「我本一介孤女,幸得姨母收留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不會忘恩負義。」
我不會走的,表哥你也不必多想。
「表妹若是擔心沒有去處……皇家是不成了,但我還有兩三好友,家世不太高,中等人家。」
「有讀書準備科舉的,也有習武走武官路子的,但人品都信得過。」
「表妹你……」
我實在忍不住出言打斷,「表哥!」
「請你別侮辱我!」
我是喜歡富貴,可我也是個人。
三年以來,姨母對我極盡教養之責,我早已視她為至親。
人怎麼會為了富貴拋棄至親呢?
「侮辱?你覺得這些人家對你是侮辱?」
「難不成你還想著陪伴帝王側,嫁入公侯家?」
表哥往前走了一步,燈下那張稜角越發明顯的臉上眉頭緊皺,臉頰兩側肌肉繃緊。
語氣雖平,我卻清晰地聽出了那股掩不住的怒氣和嘲諷。
「別妄想了!英國公府倒了,你以為公侯之家還能讓你進門嗎?」
「除非你自甘下賤做妾!」
我緊緊握住氣到發顫的手,生怕忍不住一個耳光甩過去。
過去三年見到的表哥,是端方自持的君子、是溫和知禮的世子、是風流意氣的天子近臣。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刻薄無禮的一面。
「表哥拿我當隻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親戚,我卻是把姨母當至親長輩的。」
「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不勞表哥操心。」
7.
我氣得半宿沒睡。
第二日一睜眼,太陽已升得老高了,姨母和表哥已用過飯在商量如何前往劍南。
「蠻蠻醒了?快來用飯。」
姨母精神還不錯,見我來了一臉慈愛。
我乖巧地坐在一旁,接過沈嬤嬤遞過來的碗筷吃起來。
一朝落難,往日那些規矩也就拋之腦後了。
表哥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駐一霎,轉瞬又移開。
「今早宮中大監突然來說,阿爹的遺身陛下已著人收殓,念其為國之功,準其陪葬先帝陵寢。」
「稍後宮中著人來接我們,前往先帝陵。」
姨母沉默幾息,再開口已是心灰意冷。
「他一個武將,沒有S在戰場上,也沒有S在兒孫眼前……現在這般,又做給誰看呢!」
「阿娘……」
表哥大概想說什麼安慰的話,卻無話可說。
姨父戎馬半生,為國為君忠心耿耿,卻不明不白S在內獄,家人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甚至連他的葬禮,家人都無法親自操辦。
還要對宮裡那位感恩戴德,給了姨父S後哀榮。
姨母、表哥和我皆身著喪服,隨宮裡大監去了先帝陵。
憲王主持,皇子到場祭拜,文武百官盡皆到場。
姨父的葬禮,外人看來風光榮耀,可姨母和表哥隻能強咽血淚,還得叩謝皇恩浩蕩。
待所有儀式完畢,不時有人過來和姨母表哥寒暄,卻都是一句「節哀」了事。
雖然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可到自己身上難免神傷。
我正想拉姨母回去,卻不想憲王帶著一群皇子過來了。
憲王很是謙遜,在姨母面前執子侄禮,噓寒問暖半天,才坐上馬車離去。
皇子們也隨之離開,隻有靖王留在最後。
「本王小時曾跟英國公學過幾年拳腳,今日無所相贈,就把我的馬車送予老夫人,也算全了本王的一片弟子之心了。」
說完長揖一禮,上馬疾馳而去。
一架很普通卻很結實、很寬敞的馬車被送了過來。
春日傍晚的郊外長風獵獵,盛大而風光的葬禮過後,滿目荒涼寂寥。
我先攙扶著姨母上了馬車,表哥卻盯著靖王遠去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
馬車裡,姨母突然流了淚。
「明日我們這一去,是真的把老頭子一個人撇下了。」
8.
回到客棧,姨母仍舊傷心不已。
但京城已無可留戀,姨母和表哥都決定次日一早就啟程前往劍南。
我洗漱完剛要睡下,就聽到了敲門聲。剛打開一條門縫,表哥迅速側身進來, 還順手關了房門。
還未來得及生氣,就聽他說道:
「劍南偏遠,你就別去了。你寄居英國公府甚少露面,府裡的事不會牽連你。」
「我已拜託靖王為你挑個夫婿,有他看顧,富貴順遂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