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過手後,那副《秋菊蟹宴圖》在我面前緩緩展開,我緊張得呼吸不由自主放輕,就像小時候阿爹要考我時一樣。
我認真的看著眼前的畫,好像在看考題。
畫的是一座園子,到處是開得熱烈的西湖柳月,幾條小徑幾處山石隱沒其中。
有人在花叢深處的亭子裡對飲,有人在花叢間獨酌,還有人一手拎酒壺一手拿螃蟹醉臥花間。
每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有一盤螃蟹。
花叢裡的空地上還擺了幾張食案,佳餚滿桌卻無人來嘗。
有什麼奇怪的呢?乍一看,就是一副普普通通的賞菊圖。
「你和靖王沒有什麼發現嗎?」
霍珣搖搖頭,「束手無策,毫無頭緒。」
雨天房間裡不比晴日明亮,剛剛看得認真此刻眼睛就有些酸痛,我揉著眼支使霍珣撐傘,仔細護著畫去了亭子裡。
畫卷再次徐徐展開,我幾乎趴在了畫上一寸一寸看過去。
看到畫中無人動過的那幾桌食案上的螃蟹時,心裡「咯噔」一頓,接著狂跳起來。
「你來看,這裡的螃蟹是不是與你常吃的不同?」
霍珣趴下眯著眼仔細瞧了瞧,「確是不同,這是……海蟹?」
「對!是海蟹!」
阿爹一定隱藏了信息,是什麼呢?
「是不是有什麼加密信息?需要潑水火烤?」
霍珣明顯斟酌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問道。
「是,不需要。」
阿爹不會用這種太多人知道的法子。
我雙手撐在桌案上深深吸了口氣,透過窗望向雨幕深處。
雨聲帶我回溯到時光上遊,我在名為時光的長河裡仔細打撈能解開密信的鑰匙。
隨著記憶漸漸清晰,我的雙手慢慢上移,在畫上仔細的摸索。
從下往上,從左往右又從右至左,一寸也沒有落下。
終於在畫的右上方,我摸到了一片極為細微的凹凸不平。
七八歲時,阿爹有段時間和一個做版畫的匠人成了朋友,還跟他學了一陣版畫。
無奈阿爹拿刻刀總不像拿筆順手,最後索性棄了木板,在裝裱後的三層宣上以刀代筆作畫。
他用此法畫過許多幅阿娘,卻從未送出。
我還是在阿娘走後往密室裡收拾書畫時發現的。
用炭筆輕輕塗抹過,那幾桌尚無人動過的食案,等來了它們的食客。
是一群海寇。
36.
謎底揭曉,我和霍珣皆震驚無言,亭子裡隻剩窗外陣陣雨聲。
錢塘郡往東約百裡的海中有海盜出沒,盤踞群島。
朝中曾圍剿幾次,卻總是尋不到海盜老巢。
「所以,憲王是勾結海寇養的私兵?」
我張口幾次,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我阿爹……」
他是那場賞菊宴的客人,還是路過偶然發現的呢?
而用刀脅迫逼問我的人,又是怎麼知道阿爹知曉這件事,還畫了幅畫的呢?
全部都是謎團,可阿爹已逝,怕是永遠都無法解開了。
但這些對我而言不太要緊,要緊的是阿爹為何冒險留下這幅隻有我能解密的畫?
而因為這幅畫,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迫卷入了這場不見血的爭鬥。
「蠻蠻。」
霍珣語氣溫和中帶著安撫,把我從神思恍惚中拉回來。
他已察覺我內心的恐懼擔憂。
「別怕,蠻蠻。」
「我永遠在你身前。」
說著遞過來一本陳舊的手札。
「在密室裡找畫時無意中還發現了這個,我想著,或許你會希望當個念想。」
手札陳舊,封皮還有破損,顯然是主人常翻常用。
回屋後我點了燈,窩在床上細細看。
是阿爹的字跡,前邊都是些和阿娘有關的記錄,譬如今日和庭芳釣到一條魚啦,今日和庭芳登山賞楓啦……
滿篇的濃情蜜意、情深意長。
可再翻一頁,滿紙清冷落索,往後幾頁皆是如此,記錄的僅是今日做了何事見了何人。
我去看日期,果然與前一頁隔了一年。
那時候兩人已貌合神離。
悲傷難抑,我暫且放下手札靠在床頭看向窗外,任由思緒隨著雨霧蔓延至虛無。
過了不知多久,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我重新拿起手札,一頁一頁往後翻。
看到我出生後阿爹的喜悅和期望,我心微暖。
看到我漸漸長大阿娘漸漸心S後阿爹難以抑制的後悔和反思。
我心有戚戚,卻不知該怪阿爹永不知低頭的自尊,還是該怨懟他裝模作樣隻知紙上悔思。
翻到最後,卻是一封訣別書。
「重疾纏身時日無多,雖是我的報應,卻仍恨上天連與庭芳糾纏到老這點憐憫都不給我。」
「此生我無愧天地祖宗,唯有庭芳和蠻蠻,是我輪回三世也償還彌補不了的愧疚遺憾。」
「我當了十年的膽小鬼和逃兵,庭芳鬱鬱枯萎,我每日如有棒捶心間,卻始終沒有解釋辯白。」
「起初是賭氣不願,後來是怯懦不敢。」
「隻敢在心裡立誓,日日不是埋首書卷教授學生,便是外出講學清談,期待名揚四海之時,就會是我與庭芳破冰之日。」
「可功成名遂後,才發現庭芳對我已心灰意冷。」
「本想還有一生可以彌補,可也等不到了,是我活該。可庭芳如今這樣,是我做的孽,我得負責。」
「還有蠻蠻,我實不知該如何疼愛她才好。越疼越愛,就越愧越悲。」
「幸好,我這身風骨還值些銀兩。」
「書房裡我的字畫,足夠庭芳和蠻蠻一生富足。」
「至於藏書閣裡那些多年來收藏的古籍珍本,到時候一半留給庭芳,護她餘生安好。」
「另一半留給蠻蠻,有我的名氣風骨立著,有這一半的古籍珍本撐著,我和庭芳的蠻蠻王妃也做得。」
「之前老教導蠻蠻要行君子之道,可我有些後悔,明日就教她要心有謀算,不可盲目善良。」
……
一夜無眠,聽檐前雨滴落到天明。
37.
沒過幾日,霍珣收到了靖王的來信,轉天就走了。
臨走前找好了護院,還特地留給我兩個功夫極好的侍衛,囑咐我出門就讓他們跟著。
姨母摟著我,看院子裡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花兒心疼得直「哎喲」。
哎呦過後又嘆氣,「京裡也快鬧起來了,也不知……有幾分勝算。」
「姨母別擔心,表哥這般人物,還有靖王在前,必會得償所願。」
姨母笑著點了點我,「但願如此,若最後真是靖王……那等回京,姨母定給蠻蠻挑一個好郎君。」
「那可說好了,姨母給我找個公卿之家受寵的嫡幼子,我們天天來煩姨母。」
我昂著頭做足了驕矜樣兒。
姨母被我逗笑,一連聲地說好。
「蠻蠻這麼離不開姨母,不如看看你表哥怎麼樣?」
不知姨母是說笑還是試探,我愣了一霎轉而笑嘆:
「表哥眼光高得很,哪會瞧得上我呀?京中朱門嬌養大的小娘子,才堪配表哥。」
這番闲聊隨風而逝,我和姨母都沒再提起。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霍珣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信來,也隻是簡單說下行蹤然後報平安。
他這次出門先是繞道廣州府,拐了鎮北侯世子一路沿海去了錢塘,調查憲王勾結海寇養私兵一事。
有了些許眉目後,靖王讓人把消息透給了端王,端王一派與憲王撕咬良久,終究是把錢塘上下所有官員換了個七八。
這下靖王渾水摸魚安插了不少人過去,蟄伏下來伺機而動。
霍珣卻從錢塘直接去了涼州府。
涼州是世代英國公抗擊北戎駐守之地,不知被多少霍家兒郎的鮮血染紅過。
幾代戰功積累,姨父還小時,英國公府的顯赫已無出其右。
龍椅上那位剛登基,半是恩寵半是提防,就把姨父留在了京裡。直到北戎犯邊,姨父自請出徵。
我心裡盤算著,霍珣這次去,大概是去聯絡舊部。
若真是如此,怕就沒那麼快回來了。
果然,我都去了曲州三四趟,和劉三郎定下了鋪子、選好了人,找了匠人重新修繕,隻待年節一過就可以開張迎客。
這才等到霍珣風塵僕僕趕回來。
是剛下過雪迎來晴朗的一天,我看著霍珣從一片耀眼的白茫茫中走來,仿佛看到了昔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金吾衛中郎將。
38.
霍珣這次帶回來許多新文。
憲王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個清微道長,因幾枚丹藥獲寵於陛下,陛下日日服食金丹,精神大好。
憲王由此更受愛重,和清微一裡一外幾月間就把端王、禮王、宣王踹出了奪嫡隊伍。
圈禁的圈禁,賜S的賜S,流放的流放,沒一個有好下場。
現在能站在朝堂上的成年皇子,就剩下憲王、夔王、靖王、肅王和除了正事不愛什麼都愛的恭王。
「明年,大約就能塵埃落定了。」
最後,霍珣輕輕感嘆,神情莫測眼神卻不掩鋒芒。
由自小浸淫在權貴中心蘊養出來的那股鋒芒,我已很久不曾在霍珣身上見到了。
察覺出他這次回來的變化,我心裡也有了數。
因霍珣說了年後再走,年前這段時間就似一闲人,每日睡到大天亮,上午陪姨母說話,下午就外出闲逛。
逛著逛著就逛到了春日闲。
毫無愧疚地自己佔一張桌,讓驚春待月去給他拿點心,讓我給他奉茶。
「你也不在家裡盯著點,這都臘月了,家裡還一堆事兒呢!」
我一邊泡茶一邊抱怨。
「有什麼好盯的?家裡婢僕那麼多,瑞嘉若連這點事都辦不好,那就沒誰能辦好了。」
這位大少爺上次走了沒幾天,劉三郎帶了一群下人來讓姨母過眼,說是霍珣之前囑咐他的。
姨母也沒多推辭,估摸著宅子各處所需添足了人手。
我要出錢,姨母板著臉讓我自己收好。
劉三郎也說,霍珣早已支過了銀子。
瑞嘉是姨母房裡的大丫頭,現在宅子裡這點事,還真難不著她。
隻是就更顯得霍珣像紈绔般清闲了。
我不言語,手上動作不停,水壺高懸衝進茶壺,倒出一杯澄澈淡綠的茶水。
「請郎君品鑑。」
從我泡茶開始霍珣就皺著眉,此刻有些嫌棄卻無奈地啜飲一口,咽下,嘴唇微動。
「怎樣?」
霍珣沉吟片刻,似在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