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世道瞧不起商戶,可我卻是最崇拜我爹這樣的男子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科舉入仕對徐懷瑾而言有多麼重要。
隻是陪著他在書房度過了整個辰時,而那盤棗泥酥,也盡數進了我的腹中。
屋外似乎有個白衣身影。
晃了神,又消失不見了。
毫無懸念地,徐懷瑾最終還是通過了鄉試,並繼續準備著之後的科考。
而同樣通過鄉試的齊翊禮卻突然棄了讀書,跟著舅家學起了經商。
12
頭脹得厲害,小玉沏了一壺川芎薄荷茶。
許是昨日齊翊禮送的沉香盒上的紋樣過於熟悉。
讓我想起了成婚前,他每次回曉風鎮,都會給我帶些禮物,飾盒上總有一角桃花開。
齊翊禮這些日子都在鎮上,沒怎麼跑遠商。
陳二打趣他終於打算安定下來,出乎意料的,齊翊禮竟然沒有反駁。
見著他默認的樣子,我和陳二當即決定,挑個黃道吉日,為他接風洗塵。
地點嘛,就挑在了當年學堂邊上的餛飩鋪。
劉老伯見到我們,樂呵呵地打趣當年逃學被逮到的趣事。
又特意多放了幾隻大餛飩,說是讓我們盡吃個飽。
熟悉的味道流轉,蔥香飄在唇齒間。
學堂上演著經典項目,溜出幾個頑皮的孩童,身後戴著叆叇的先生手持著竹竿緊緊追著。
我們聊起了當年齊翊禮突然放棄科考的打算。
「差點啊,咱們學院就能出兩個狀元郎了。」
陳二說完,又自覺失語,吐了吐舌頭,抱歉地看了我一眼。
我倒沒覺得什麼,而是接著她的話,好奇地問齊翊禮怎麼突然想到行商。
爹爹常誇齊翊禮,說優秀的孩子做什麼都能成事。
我卻覺得,當年齊翊禮的決定太多突然。
明明最初,他也很喜歡研究學理,常在學堂上同徐懷瑾爭個不相上下。
齊翊禮沒有即刻回答,而是望著一旁劉老伯燃著的爐子。
就在我想著他是不是有難言之隱,就此揭過的時候,水開了。
齊翊禮輕輕揚起了嘴角,他格外認真地望向我,清亮的眸子中全是我的倒影。
「因為當時有個人說,她最崇拜……」
啪嗒,湯勺垂落在碗中,湯汁濺了我一身。
「徐懷瑾出事了。」
13
我又看見了那些字幕,在幾乎快忘記一切的時候。
【天吶!男主受了好重的傷,嗚嗚嗚好心疼。】
【框框太歹毒了,怕男主查出來,居然僱了S手跟蹤。】
【嗚嗚嗚他好愛,受傷了還在念著郡主的名字。】
【隻有我覺得,男主說的不是華兒,而是畫兒嗎?】
【樓上你有沒有好好看劇情啊,男主根本不喜歡秦梓畫好嗎。】
【天吶,好像真的是第四聲!】
……
我被突然的字幕打亂了心緒,沒有聽到齊翊禮後面的話,也沒能注意到男子霎時失落的眉眼。
字幕飄浮了幾秒之後,盡數消失了。
好像,隻有提到我的名字,才會出現那一時間段的字幕。
像被人重重擊下,我頓時失了氣力。
除了擔憂,更多是煩躁。
這段時間我用忙碌填充著自己,試圖忘記一切與徐懷瑾相關的記憶。
不是沒有過思緒遊走的瞬間。
——仿佛剎那之間,一切都變了。
我不願深思當年的情與愛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權宜偽裝。
可若眼見都是假象,還能相信什麼感覺呢?
真實與虛妄,這一切都太過荒唐了。
而每當我以為自己掌握生活的主動權時,那些凌亂的字眼就驀地出現,佔據視線。
憑什麼我要成為依附於徐懷瑾而存在的菟絲花,永遠被刻著主角「前妻」的標籤。
我不想再受隨時可能出現的字幕影響了,我要自己弄清一切。
想起曾為學士的齊老先生,我扯住齊翊禮的袖子。
「齊爺爺是不是有認識翰林院的人,能不能請他幫個忙?」
齊翊禮的肩膀微微低垂,他應了我。
少年似乎想拂去我鬢發的湯汁,而雙手最終頓在空中,又無力地垂下。
他轉身不再看我。
我猶豫地斟酌著該如何向他們二人解釋。
話本子這事太過荒謬而難以置信。
幸而陳二隻是用帕子擦淨了油漬,又拍了拍我的肩,叮囑我不要憂思過度,沒再問些什麼。
14
齊老先生致仕前的舊寮仍在翰林任職。
原是想上京當面說清楚這一切,可想山高水遠,不知又會鬧出什麼岔子,還是託人帶去書信一封。
信上,我試圖將超乎自然的字幕和話本子故事如實記錄。
【那日酒樓不歡而散,事後仍覺蹊蹺。望君解惑,十年之緣,至此得一交代。】
我感激一向嚴苛古板的齊老先生沒有過多責問,將封口的信札寄去了上京。
託匠人定制了副上好的白玉棋盤,作為答謝的薄禮送去齊家。
齊翁看著通體潔白、光澤柔和的玉盤,眼神亮了亮,沒有掩蓋內心的喜歡,輕輕撫摸著,隨即又嘆了口氣。
「棋是珍寶,卻沒人願意陪老頭子下。」
我道齊翊禮定居下來,必是常回家陪老先生的。
齊翁嘴角微微下撇,冷哼了一聲。「我可指望不上那混小子。」
可到底是手把手帶大的長孫,齊爺爺眼中的自豪與喜愛卻是遮掩不住。
我笑著接過他的話。
「齊爺爺若是想下棋,就差人叫畫兒一聲,我陪爹爹下了這些年,也略懂一二的。」
齊老先生望向我,定了定,隨即眉間舒展開笑意,說著好。
「你這丫頭,倒是一向不怕我。」
再想起早年學堂被老先生打手心的日子時,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很多人和事都變了,但也有始終如一的。
「爺爺你和畫兒說什麼呢,好久沒聽您笑這麼高興了。」
齊翊禮從院子裡走來,手上還拎了兩盒點心,說是念茗樓新來的江南廚子做的。
花瓣狀的各色點心排列得好看極了,晶瑩柔嫩,清甜不膩。
齊翊禮靠近我,輕聲低語,說剛往秦府也送了兩盒,見我不在,就交給小玉了。
熟悉的氣息落在耳邊,我臉頰有些發燙。
餛飩攤那日後,我和齊翊禮之間的氛圍有些古怪。
他一面是盡心盡力幫我求著齊老先生,可待隻有我二人的時候,他又不怎麼說話。
大抵是生氣我攪了他的接風宴,我絞盡腦汁想著法兒哄著齊公子。
他像是有些無奈地嘆氣。「算了,這麼多年了,我同你計較這幾日做什麼。」
我的心顫了顫,有些東西呼之欲出,卻還是強壓下心神。
「是呢是呢,咱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你可別再生氣了。」
齊翊禮沒好氣地笑了,目光流轉,但到底是不再與我置氣。
看著少年如玉面色噙著的笑意,我的心卻跳得更快了。
15
徐懷瑾的回信伴著霜雪一起到來。
【早年家中劇變,輾轉至連州,幸得秦府收留。
【然終非同路人,凡此十年,皆當大夢一場。
【望卿餘生安樂。】
他說陛下已準他翻案,不日世上便再無徐懷瑾。
信紙墜入炭火中,少年的身影隨著墨色一點點燃盡。
這個冬日,似乎格外地冷。
我打開庫房,將狀元郎的黃金一箱箱拆封。
換成炭火、米糧和棉服,分送給州中百姓。
剩下的,則以秦氏香粉的名義,捐給書院。
多建些公齋,讓鄉下來求書的學子能有個溫暖的住處。
父親在教我繼承香粉鋪的那日曾說,若有餘富必行德積善。
故而每逢夏日,秦氏香鋪都會在街巷散暑藥冰水,至凜冬則廣施棉衣。
看著那幾個逐漸空掉的榆木箱,我的心裡卻是莫大的滿足。
而懸浮了多日的心神,也終於安定下來。
齊老先生放下手中那枚白玉棋子,寬厚的眼神中帶著欣賞。
他說自己也曾一度重儒輕商,認為商人重利而忘義。
可直到乾禎十二年,他被朝廷派往淮河流域治水。
朝廷撥的賑災款不夠,文人們費盡紙筆亦無能為力。
最後是傘商、珠寶商、布商各自僱了鏢局運來一箱箱真金白銀。
「憑著自己的本事守山河,不分貴賤。」
我震驚於齊翁對於商人的理解與尊重,卻又想到齊翊禮決定從商時老先生的大怒。
齊爺爺搖了搖頭。
「我那是氣他衝動,年輕氣盛,輕易因為旁人放棄自己的前途。」
他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但如今,我倒是愈發理解他了。」
16
戲文說著狀元郎和郡主的命定姻緣。
「誰想啊,那狀元郎原是大將軍流落民間的孤子,一時文武大臣齊呼。
「陛下仁善,為將軍平反後,厚待忠臣之後,賜三品大夫。
「皇帝賜婚,結兩姓之好,十裡紅妝,哗動滿京。」
臺下陣陣掌聲。
我和陳二在包廂內,嘗著店家新推出的「雨後清風」。
陳子瑜難以置信地回望向我,手裡的糕點落在盤子裡。
「畫兒,你這夢堪比預言啊。」
我朝她眨巴了雙眼,笑而不語。
戲臺上的故事終於落幕,聽曲兒的人們又重新投入各自的生活。
陪著子瑜在凝芳齋挑選婚飾,他們家的首飾盛名遠揚,是連州的店鋪所不能比的,我們特意搭了馬車前來。
除了滿心憧憬的女兒家,也有不少男子隻身前來。
店裡的伙計告訴我們,這是他們店鋪的特色,男子擇飾,需實名登記,所選首飾亦隻可送同一人,謂著「此生最鍾情一人」。
原是當今帝後彼此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引得民間效仿,蔚然成風。
陳子瑜感嘆著店家巧妙的經營思路,借著寓意抬高珠寶價格。
我卻覺得店中的首飾格外眼熟,好幾支同齊翊禮送給我的一模一樣。
而被擺在櫃臺中央的碧璽雕花簪,更是讓我確定了想法。
內心被無形的塵網攥緊, 翻到籍冊上清雅靈秀的籤名, 和長達數年的日期, 我再也無法控制指尖的顫抖。
心疼到無法自已, 我慌亂而無措。
「子瑜,怎麼辦, 我好像,辜負了他很多年。」
17
被忽視的細節如潮水般湧來。
明明被先生打得半S還強裝沒事的男孩, 在我出門時又忍不住, 疼得龇牙咧嘴。
安慰徐懷瑾那個上午, 書房外一閃而過的白衣身影。
一向學識拔尖的人突然放棄了科考,臨行前數次出入秦府說是向我爹請教生意的經驗。
每一個精細雕刻木盒上格格不入的簡筆梅花……
……
陳子瑜將我攬住, 少有地輕聲細語:
「我們畫兒是這樣的好,誰人都會喜歡的。
「但喜歡你是他心甘情願的,你不需要有任何負擔。」
我紅著眼看她, 子瑜眸光流轉。
「畫兒, 你隻需要聽從自己的內心。」
內心嗎?
齊翊禮好像一束光, 總能融解我的狼狽和悲傷。
嘻嘻,誇我的,有顏有錢!
「-傘」從前我以為他是夜空中的天極星,明亮而常在,隻遠遠看一眼也能找到方向。
可現在, 我不想再任由星辰獨自閃爍。
18
城東的紅梅開了,人們相約而來。
漫天飛雪裡,花吐胭脂, 香欺蘭蕙, 整個世界隻聽到行人的踩雪聲。
回頭, 齊翊禮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
我忽然想起, 那年大雪壓城, 學院提前散了課, 他也是這樣, 撐著一柄油紙傘, 慢條斯理地將我送回府。
其實秦宅與學院左右不過數裡的距離,倒是齊府,遠在另一側。
少年隻道買書順路, 硬是陪我走完了全程。我在閣樓關窗, 看見少年喝著冷氣, 執傘折返。
我停下腳步。「齊翊禮,我的百兩黃金都散盡了。」
風姿卓然的男子輕輕將手中的傘沿朝我靠近, 細心地遮住露在一側的衣肩。
想起臘八那日, 和父親路過念茗樓, 酒樓正廣施福壽粥。
父親說起閣樓丟了的數壇桃花釀, 他早知是我偷的。
數年前,少年經商初有所成,求著家中長輩向秦家提親,卻被父親告知愛女已有了心儀的人選。
然而時過境遷, 兜兜轉轉,我們又回到原點。
「我現在的錢,可隻夠買你一人了。」
齊翊禮眸中好似星辰翻湧,他將我攬入懷中, 溫柔又克制。
傘柄淹沒在雪中,我踮起腳尖,摘下最珍愛的一朵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