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僕人拉著,還在拼命地掙向我。
我把一對珊瑚耳環,隔著火海扔向他。
然後笑了笑。
“我是林聽潮,不是念奴嬌。”
火焰漸漸掩蓋我的身形。
我聽見路城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的聲音裡,是我從沒聽過的絕望和痛苦。
“林聽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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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走向火海深處。
我們在大雪中相遇,在大火中絕緣。
路城,你終於念對了我的名字。
我是林聽潮,不是念奴嬌。
6
世人都說,路城瘋了。
他拋棄了續娶的妻子,到處求神拜佛,想和他的發妻再續前緣。
阿娘在一邊看我,我不動聲色,繼續繡著花。
她憐惜地摸了摸我的臉。
“造孽。”
我笑了笑。
銅鏡裡,我的頭發全無,成了個“尼姑”。
這是我逃出侯府的代價。
我在屋子裡,挖了一個地道。
可火勢夠大,我才敢走。
所以被燒掉了所有頭發。
我躲在地道裡,一邊挖,一邊還要給身後堆土。
以免被發現地道的存在。
我用了整整七天,才從地道裡挖了出去。
之後隱姓埋名,戴著鬥笠混在人群中出城。
一群士兵快馬加鞭,在城牆上貼了張告示,又急匆匆離開。
認字地讀了出來。
“是路侯爺找一些會招魂的道士和尚,說有真本事,有大賞嘞!”
周圍人議論紛紛。
“又是想招他那原配的魂?路侯爺也真是痴情啊!”
“聽說路侯爺為了求神拜佛,還光著腳從火炭上走了過去,真是一片痴心了。”
一個大娘擠眉弄眼撇嘴。
“何止啊!他續娶的夫人,據說被他關進佛堂了!就因為對先頭那個大不敬!”
他們嘖嘖感嘆。
說起路城對我的“真心”。
我低著頭,不言不語。
我出城時,碰見路城的馬。
他急匆匆地出城,同我擦肩而過。
風吹動我的帷幕,他卻沒有回頭看。
我也沒有。
我一路跌跌撞撞,終於找到了阿爹阿娘。
看見我,阿爹的鋤頭都掉到了地上。
阿娘更是撲過來同我相擁而泣。
我心裡那塊石頭終於放下。
我回家了。
我睡了三天,終於恢復精神。
頭發沒了,太過顯眼。
不方便出門,我也闲著,就繡花賺點小錢,補貼家用。
我頭發過肩時,勉強可以見人。
就我自己去縣城賣繡品。
我把繡好的繡品給老板,等他結賬。
可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喜交加的聲音。
“聽潮!”
我不動聲色,收了老板的錢,放在荷包裡。
然後帶上帷帽,轉身隔著白紗,看見路城那雙含淚的眼睛。
我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他伸手過來抓我。
“我看見了地道,我就知道你沒有S!聽潮,我找了你好久——”
我躲過他的手,語氣平靜無波。
“我不認識公子,請自重。”
他不依不饒,跟在我身後。
目光緊緊盯著我。
似乎要把我的帷帽燙出一個洞來。
我無奈,隻好躲進相熟的茶舍裡。
茶舍老板娘潑辣,抄起凳子就砸他。
誰也沒想到路城不避不退,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悶哼一聲,卻還是雙目通紅看著我。
“沒關系,你打我吧,隻要你能原諒我,打S我也沒關系。”
老板娘被他這瘋勁兒嚇了一跳。
拉我在她身後。
路城一步步走近,即使老板娘扔他砸他,他也一步不退。
老板娘情急,抄起櫃上算賬的砚臺就扔了過去。
砚臺磕在他額角,墨汁混著血,淅淅瀝瀝流下來。
從我認識路城,他從未如此狼狽不堪。
他依舊緊緊看著我。
“聽潮,我錯了,我沒認出你,我該S。”
我在老板娘身後,露出一個茫然地笑。
“不好意思,公子。”
“你認錯人了。”
7
路城額頭血流不止,暈了過去。
老板娘怕出人命,把他送去醫館。
我安靜跟著。
等忙完了,老板娘狐疑地回頭看我。
“聽潮啊,他怎麼知道你名字?你們倆真認識?”
我低著頭,不悲不喜。
“誰知道呢?可能是巧合吧。”
她不知道信了還是沒信,但還是把我安全送到了家。
第二天爹娘出去農忙,我在院子裡繡花草。
可忽然一道陰影擋住我。
我抬起頭,看著面前的路城。
我在家沒戴帷帽,他看著我的臉,虔誠得近乎貪婪。
他久久凝視,看著我抬頭看他,又低頭給繡品補上最後幾針。
然後不慌不忙的收拾東西。
他伸出手,一對珊瑚耳環在他手心。
他蹲下來,和我平視。
“聽潮,我們回去吧。”
我目光落在那對紅色小巧的耳環上,然後又看向路城的臉。
他看起來憔悴了不少。
我平靜地輕聲問。
“回去哪裡?”
他急切的跪下,膝行到我旁邊。
“聽潮,你跟我回侯府吧——”
我打斷他。
“用什麼名義?”
他下意識想開口,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我早知道他會來,我知道我躲不了永遠。
可我現在自由了,我不會再回到那個牢籠裡。
他也沒資格再囚禁我。
我看著他,好心提醒。
“你第一任夫人叫念奴嬌,你說她重病暴斃。第二任夫人是魏妄稔,還在你府裡的小佛堂。”
“我是林聽潮,我們有什麼關系?你可別說我是念奴嬌,畢竟你可是說皇上賜婚的念奴嬌S了。S而復生,那可是欺君。”
他手掌發抖,那珊瑚耳環被他舉著,也顫抖著可憐。
路城問我。
“大火有沒有傷到你?”
我笑了笑。
“總不會比你那些手段更傷人。”
他臉色發白,瞳孔顫抖著。
我看著他。
怎麼了?
他是覺得,隻要他認錯,那些前塵往事就可能揭過不提?
隻要他認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的白月光,他幡然醒悟。我就得放下恩怨,滿懷感激地和他重修舊好?
憑什麼?
我站起身,居高臨下。
“我們成婚第二天,你把我關起來,餓著我,逼我改名。還說讓我聽話。”
“成婚三年,你讓我穿著裡衣跪在庭院,我腳腕的傷,好了破,破了好,沒有一日不流血。你還要說我被你這麼對待,是福氣。”
“你把魏妄稔錯認成我,毫不猶豫拋棄我娶她,可僅僅如此也就算了,你還要把我當成玩物,不肯放我離開。”
他神色倉皇,伸出手無力解釋。
“不是的,不是玩物——”
“我喜歡你,我愛你啊,我隻是,我隻是沒認出你——”
我看著他,他的聲音慢慢降低。
最後他垂下手,低著頭。
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塵土上。
我打開院門,他固執地不肯離開。
紅著眼圈,抿著嘴唇。
“聽潮,你就沒有一點愛我?”
我垂著眼睛,看他。
“沒有。”
“我救你是因為我善良,我嫁給你是因為我沒選擇,我留在你身邊的三年裡——”
我看著他越來越白的臉色,說出最後一句話。
“我都在後悔,為什麼要救你。”
8
路城吐了口血,我把吐血的他請出院子。
還把那塊沾了他血和眼淚的地面鏟走,衝刷的幹幹淨淨。
他站在門口,默默看我。
看到晌午,阿爹阿娘回來。
他們見到路城,立馬神色大變。
拿起手裡的工具驅趕他。
路城挨了好幾下,依舊回頭看我。
最後在不舍中被趕走。
阿爹阿娘氣得不輕,可又怕路城有權有勢,真的從他們手裡把我帶走。
於是商量搬家。
“南國如此,不如搬去別的國家——”
我摁下他們的手,搖了搖頭。
“不用。”
在他們擔心的目光裡,我沒有多說。
不過,
相信路城很快就沒時間糾纏我了。
在那個時間到來之前,我還是不得不忍受他的騷擾。
他總是自顧自出現在院子裡,有時候替我砍柴挑水。
有時候替我洗衣做飯。
甚至喂雞喂豬。
我站在那兒,看公雞在他鞋上留下一個爪印。
他恍若未覺,隻是討好地看向我。
我嘆了口氣。
“路城,何必呢?”
他的笑幹巴巴的風幹在臉上。
他搓著手。
“聽潮,我已經休了魏妄稔,那些欺負你的下人,我也都發賣了。我當初有眼無珠,沒有認出你,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不留情面,略帶嘲諷地笑了笑。
“不過是一面之緣,哪裡就值得你痴心不負?我說過,你不了解她,你也不愛她,你愛的隻是你想象中那個完美的女子。”
“可喜歡一個人,難道是通過折辱其他人來完成的嗎?你把錯推給魏妄稔,推給下人,可你我清楚,誰才是罪魁禍首。”
“你的錯不是沒認出我,而是你沒把我當人,你錯在傲慢,錯在無知,錯在冷血無情。”
我始終不明白。
難道救過他的,就是人。
沒救過他的,就是蝼蟻?
我發現我是他的白月光時,不是沒想過和他坦白。
可是我隻是說出一個開頭,他就罰我跪在庭院,羞辱我。
那一刻我明白了。
什麼白月光?
隻要我的自由一日攥在他手裡,我就一日隻能受制於他。
他不關心我的過去,也不關心我的未來,隻是把我當成泥土,任意塑造成他想要的形狀。
我沒有和他對話的權利,沒有擁有靈魂的權利。
我真的懷疑,哪怕他知道我救了他,就能變成另一個樣子嗎?
還是偽裝在深情後的操控?
如果不能用羞辱,責罰操控。
還可以用信任,用子女,用情愛操控。
蒙上溫情的面紗,也改變不了掠奪的本質。
如果這是他的愛,那太虛偽,太可怕。
我不要。
路城啞口無言,呆呆地看著我。
過了好一會兒,他隻能無力地重復。
“我愛你的,聽潮,不是因為救命之恩,我已經在朝夕相處中愛上你了,我隻是發現得太晚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終於煩了。
不想再和他浪費口舌。
我把一盆水潑在他喋喋不休的臉上。
看他狼狽如落湯雞,我冷淡地把一盆鐵片放在一邊。
“你再敢來,下次就潑這盆。”
9
路城從那天起,沒有再來過。
後來,有人同我說,
不是他怕了,而是有人彈劾他,勾結外邦,在戰事上弄虛作假。
路城被召回京城。
他極力解釋,卻被他親筆和外邦密謀的書信打得閉上了嘴。
那個彈劾他的人,說還有證人。
上去的不是別人,正是魏妄稔。
她一身素服,上去就給了路城一耳光。
她跪下,說她的夫君被路城當成了喂給外邦將軍,做互換功績的棋子。
“我夫君等不到救援,一千多士兵,血戰而S!”
“路城,你憑什麼還能好好活著?!”
我恍惚想起魏妄稔說過,她有個亡夫。
魏妄稔,未亡人。
就連名字,也全是真的。
她聲聲泣血,連皇上都動容落淚。
最後判路城抄家,罰沒家產,前往苦寒之地,給披甲人為奴。
魏妄稔祭奠亡夫,順路來看我。
跟我講了這段始末。
我看著她大變的容貌,和如同風中勁竹一樣挺直的脊梁。
想起她借口鬧別扭,睡在路城的書房。
心裡很是佩服。
她對我滿懷歉意。
“對不住,我為了報仇,借了你的容貌,搶了你的過往。”
我搖搖頭。
“你做得很對。”
“而且,要不是你,我也逃不出來。”
當年,我被路城看著。
多走一步,多看一眼,他都要過問。
哪裡有機會逃出去。
直到有一次宴會,我遇見了魏妄稔。
她看路城時,目光太過憤恨。
我感覺抓到機會,借機接觸她。
有我這個白月光本尊在,自然能讓她以假亂真。
果然,易容又學習過路城心裡完美女性姿態的魏妄稔,一下子被路城當成了白月光。
她成功入府。
我也有了獨處的機會,可以挖那條地道。
後來那次酒醉,是她故意灌的,也是我出的主意。
她說需要和路城有矛盾,分房睡。
我需要一個好的訣別機會,讓路城別懷疑我的焚火自盡。
我們聯合起來,演了一出戲。
之後為了成全魏妄稔隨口一提,說想要和其他人聯系,收集證據,需要獨處的想法。
我把珊瑚耳環扔給路城。
我當時是想他多少會悲痛幾天。
沒想到他演戲演得太入戲,居然不顧別的,瘋瘋癲癲地隻記得我。
還把魏妄稔關進佛堂。
不S她,是偶爾看看她,把她當我的替身。
後來,是想用她和我賠罪,換我回心轉意。
魏妄稔覺得他可笑。
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他。
我愛的,從始至終,隻有自由。
10
魏妄稔大仇得報,回了邊關。
她說那是她亡夫葬身之地,她離開,怕她亡夫找不到家。
我每日繡花,闲來無事,也出去上香散步。
那天路過一隊流放犯人的隊伍,押送的官差拿著鞭子,虎視眈眈看著。
裡面一個骯髒邋遢的男人腳腕掛著鐵鏈,鐵鏈勾到石頭,他一個沒站住,摔在地上。
他戰戰兢兢想爬起來,可兩個官差的鞭子已經毫不留情抽在他後背上。
他後背頃刻皮開肉綻。
血順著髒汙的衣服,淌到地上。
他隻能低頭忍著,努力走得更小心。
我在山上,他們沒看見我。
恰好這時也到了休息的時候。
官差們坐下,犯人們排排站在一起,脫了褲子解手。
大概是中途懶得再停下來讓他們方便,所以才統一這麼處理。
那個剛才被打的轉過身,想背過眾人。
卻被官差打在臀上,隻能緩緩轉過身,面對眾人,褪下褲子。
那些人嘻嘻哈哈,嘲笑指點。
我看不清那個犯人的神色。
他深深低著頭。
還不等他解手結束,官差們已經站了起來。
要繼續趕路了。
他有些慌張,被又抽了一鞭子,不管不顧提上褲子。
我看見他褲子立馬湿了一大片。
那些人捏著鼻子,躲著他。
我從山上下來,迎面撞上這支隊伍。
那些官差驅趕他們給我讓路。
畢竟我是良民,他們是犯人。
鞭子飛舞裡,那個被打被針對的犯人護著頭臉朝我看了一眼。
然後他愣住,深深盯著我。
直到官差因為他不動,惱怒又沒頭沒臉地打他。
“路城!你還當你是大將軍呢!一個賣國賊,也敢看姑娘!”
他像是被那個名字燙了一下,慌張地躲著我的目光,一瘸一拐地跑走。
鞭子抽在他身上,他沉默忍耐著。
隊伍慢慢走遠。
我在原地看著。
路城忽然在隊伍中回頭,沒命一樣向我跑來。
可沒跑幾步,就被腳上鎖鏈絆倒。
然後被一擁而上的官差毒打。
他卻始終朝我伸手,目光在凌亂頭發裡看著我。
那些官差猶豫看我。
“姑娘和他認識?”
我在路城的目光裡笑了笑。
“不認識。”
路城眼裡的光,徹底熄滅。
官差笑了笑。
“還是不認識的好,這些人都要去給披甲人當奴才,以後也算不上是人,姑娘不必在意。”
我微微行禮,寫過官差大哥。
“是了,這也是報應罷了。”
路城垂著頭,看著地面。
再也不看我。
我轉身離開。
再回首,那支隊伍遙遠地看不見。
11
我到家時,一片雪花落在我身上。
阿娘端出熱騰騰的湯飯,看著外面零星的雪花,笑得溫柔。
“瑞雪兆豐年呢!”
我想起京城大雪,想起我那三年裡,跪過的雪地。
我曾經真的以為,我的人生,會淹沒在無望的寒冷冬天裡。
可現在,我家人環繞,自由自在。
看著爹娘,我也笑了笑。
“是啊,瑞雪兆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