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蘇星湖在天文臺,雀躍如孩子般向我熱烈告白。
他說會在我們結婚那天買下一顆小行星的命名權,取名為檀寧。
針尖刺入皮膚,我流下一滴淚。
好痛。
8
我是被一陣吵鬧聲驚醒的。
病房裡似乎闖入了一個面容有些熟悉的男人。
他正拼命壓低聲音,在和醫生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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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揪住醫生的衣領,低吼:
「我是患者檀寧的丈夫,我是她唯一在世的親人!她做手術和接受臨床藥物試驗這麼危險的事,你們院方怎麼可以不通知我?」
醫生讓他出具證明夫妻關系的有效證件。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支支吾吾地說道:
「我們……我們剛剛訂了婚,還沒有領證。」
「在醫學層面,未婚夫妻關系不具有法律效力,患者在籤署受試協議時具備完全的自主意識,院方是按規定辦事。」
男人怒火中燒,說要帶我走。
醫生叫保安攔住他,厲聲對他說:
「你知不知道,患者已經白血病三期!就算你真是她的丈夫,強行把患者從系統治療中抽離也很危險,甚至與謀S無異!」
男人震驚,顯然他不相信我罹患絕症。
醫生卻對他說:「她的病情很嚴重,生活中理當早有指徵,比如口鼻出血……」
男人腳下一個踉跄。
他應該是突然意識到,他的家中那些染血的紙巾和洗手臺的血漬。
那並不出自於另一個楚楚可憐的女人。
那是我的血。
9
「檀寧!你醒了!」
看到我醒來,男人撲到我的病床前握住我的手,哀求我的原諒。
「老婆!求求你,求求你告訴醫生,說我是你的家屬,是你的丈夫!」
我因為大劑量的用藥,此時的記憶如同打碎的玻璃杯,林林總總,斷斷續續。
我眼神躲閃,小心斟酌著詞句。
「嗯……很抱歉,我現在不是很能確定你是誰,但我確實覺得你有些眼熟……」
對方越聽越絕望,似乎不敢相信我竟然會忘了他。
「對了!」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他的眼睛裡重新浮現光芒。
他亮出無名指的訂婚戒指,興奮地說:「我們已經訂婚了!你記得嗎?我們馬上就可以結婚!你看,我們有情侶款的——」
但當他拉過我的手,卻發現我十指空空,根本沒有戴戒指。
他驚恐萬狀,抓住護士追問我的戒指被弄到哪裡去了。
護士使勁地回憶。
「我,我想起來了,檀小姐做核磁那天有個女人來看望過她,自稱是她的閨蜜,還在分診臺籤字取走了檀小姐的私人物品……好像是姓左。」
就在這時,男人的電話響了。
我似乎看到來電顯示是「左傾城」三個字。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聽筒裡傳出,帶著哭腔求他回去陪她。
「星湖……我一個人在家好害怕,我的手好痛,你在哪裡,你可不可以回來陪我……」
「我在醫院陪我老婆,顧不上闲雜人等。」
男人的聲音好冷硬,他隻說了這一句話,就掛斷了電話。
但對方锲而不舍地打過來。
摁斷三次之後,他直接將對方的號碼拉黑。
對方竟又改發微信,我隱約看到她發來的是一張圖。
「什麼要求都答應,永久有效」
男人隻看了一眼,額角爆出青筋。
他按住語音條。
「想見我就現在過來醫院,馬上!」
10
三十分鍾之後,一個女人來到我的病房。
她假裝關心我的樣子令我很不舒服,我雖然記不清她是誰,但潛意識讓我的身體主動發起防御,不停地向後瑟縮。
女人反而加倍湊近我,甚至故意親熱地上來擁抱我。
可她的嘴唇貼到我的耳邊,壓低了聲音威脅我:
「檀寧,不要裝可憐,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也知道我的手段!」
我一驚,來不及作反應,隻見她突然用手捂著臉,大聲哀嚎。
「救命啊!不要打我!」
一直站在我床邊的男人突然衝過來,強行分開了我們兩個人。
口中狠狠地罵:「我就猜到你會這樣做!你這個狠毒的女人!」
這聲音和話語,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印在我的靈魂裡!
令我瑟瑟發抖!
而那女人,此刻正得意洋洋地偷瞄我。
直到她發現,男人罵的竟然是她!
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讓她戴著的那枚戒指無所遁形。
「這是我買給檀寧的訂婚戒指!你從哪裡偷來的?」
女人張口結舌,見水洗不清,幹脆破罐子破摔,爭辯道:
「蘇星湖,你瘋了嗎!本來就該我們兩個在一起!這臭女人S了正好!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不分開了不是嗎!啊!」
男人一巴掌扇過去,女人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我哪見過這樣暴力的場景,嚇得躲進護士懷裡。
「出去!你們兩個人都出去!」
護士見狀,將他們兩人都趕出病房。
11
那之後,我的日子變得安靜了許多。
試驗已經進入第三個療程,我的記憶越發模糊斷續,出血情況也變得更嚴重。
那個男人總是在醫院陪著我,為我擦手擦額頭,即使我一言不發,也聽不懂他對我說的話。
看起來像他媽媽的中年婦女給我送過幾次煲的湯和做的菜,每每都是垮著臉。
我隻吃過一次,很快就觸發了嚴重的過敏反應。
男人被醫生狠狠地罵了一頓。
「你是怎麼做人家丈夫的!你妻子已經第三次因為堅果導致過敏休克了!你是想要了她的命嗎!」
男人被醫生罵得驚慌失措,醫生走後,他緊緊握著我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
他明明沒有哭,卻好像早已泣不成聲。
那天之後,我聽到他和他母親大吵一架,他將他母親帶來的飯菜全都打翻在地,讓她從今以後不許再踏進醫院半步。
轉一天,他的手上便出現了很多燙傷的水泡。
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隻是用包扎得可笑的手,一勺一勺地喂我那一碗很明顯是廚房菜鳥燉出來的雞湯。
這天夜裡,我突然被打雷聲驚醒。
我正要縮進被子裡,一直在旁陪護的男人,忽然坐到床上來,連同被子一起擁抱住我。
「阿寧,不要怕,有我在。我不會碰你,更不會傷害你,所以可以請你不要再躲著我了嗎?」
他不停地安撫我,語帶哽咽。
我好奇地探出頭來,竟然看到他在落淚。
我不理解,男人似乎不該這樣脆弱。
「我真該S,認識你這麼久,我竟然從不知道你害怕打雷。」
我想,這又有什麼呢?這或許隻是因為,在每個打雷的夜晚,他都陪在另一個人身邊。
腦海中似乎有一個畫面。
女人放下自尊求男人留下陪她,他卻甩開了女人的手。
「檀寧,你已經得到我了,還要怎麼樣?」
那畫面似乎與我有關。
我感到自己好像恢復了一點記憶,正要開口對他說什麼。
忽然,一滴溫熱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下一秒就跳起來,近乎癲狂地猛拍床頭的呼叫鈴。
「醫生!醫生!來人啊!!」
我又出血了。
12
醫生把我們兩人一起叫到辦公室。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試驗效果不理想,檀小姐骨髓中的白細胞數值增幅已經徹底失控。」
「……什麼意思?」
「這意味著,新型藥物試驗可以停止了,我們將安排檀小姐轉入血液科病房,進行常規治療。希望你們也能做好心理準備。」
蘇星湖看上去馬上就要崩潰了,我的心情卻很平靜。
我是一早已經被S神選定的人,新型藥物給了我還算舒適的一段時間,甚至帶走了我許多病痛,我該感謝上天的。
這天,那個中年婦女又找來醫院,我聽到她在病房外面和蘇先生講話。
「……剛好趁這個時機甩掉檀寧這個包袱,不然以後變鳏夫傳出去不好聽。」
他打斷他媽媽的話,聲音冷冽。
「我最後和你說一次,我蘇星湖這輩子,非檀寧不娶。」
我輕輕掩上門。
我不覺得感動,隻覺得莫名。
值得嗎?為我這樣一個將S之人。
13
許是為了證明給我看他想要娶我的決心,被一拖再拖的婚期竟然突然提上了日程。
結婚當天,我像尊木偶一樣任人擺布,在病床上被他們換好婚紗,送上婚車。
可我沒有去婚禮現場,而是讓司機帶我去了天文臺穹頂上的觀星臺。
天色將晚,從這裡可以看到不遠處城市廣場的大屏。
那上面正好在播放我們婚禮現場的畫面。
我才知道,原來是他包下了那塊屏幕,想要對全城的人宣誓他對我的愛。
可我並不在意,反而有些惋惜光汙染遮擋了城市上空原本的星光。
我正在天臺邊上傻傻地看星星。
忽然,大屏幕上,婚禮現場發生騷動。
左傾城穿著一襲婚紗,右手高高舉著一張卡片闖入了會場。
「蘇星湖,我左傾城在這裡隻問你一個問題——你是否會兌現那天的承諾,答應我的所有要求,期限是一輩子!」
全場哗然。
我莞爾一笑。這樣的逼婚現場,若與我無關,就該是絕好的一出戲了。
蘇星湖面色鐵青,咬牙切齒:
「左傾城,你別給臉不要臉!」
正在這時,我的司機急匆匆地趕到現場。
「蘇先生!檀小姐在……在天文臺!」
蘇星湖見狀,扯掉領帶就要向禮堂外面跑。
左傾城張開雙臂,呈大字型攔在蘇星湖的面前,眼中含淚,手中的卡片幾乎貼到蘇星湖的臉上。
「你還沒有回答我!」
蘇星湖大概隻停頓了零點幾秒的時間。
「好好好……我回答你,我現在就回答你。」
他慘然一笑,一把奪過卡片狠狠撕碎,將紙屑丟上天。
他就在鼎沸的人聲和左傾城的哭喊聲中,飛跑出了禮堂。
14
「檀寧!」
他很快就來到天文臺的穹頂上。
西服的上裝已經不知道被他丟去哪裡,他跑得滿頭大汗,眼中卻是欣喜若狂。
「我找到你了!」
他爬上來坐在我身邊,給我講我們第一次在這裡見面的場景。
「那天你站在穹頂下面,抬頭看著星河,整個宇宙的行星都不如你眼中的光華璀璨。我冒昧地和你搭訕,求你和我約會。你不回答我,隻是一個勁地笑,笑得我魂都散了……檀寧,那時候我就發誓,我要娶你,我要一輩子愛你!」
我說對不起啊,我都不記得了。
他焦急地上來想要擁抱我。
可就在這時,年久失修的穹頂圍欄承受不住兩個人的重量,突然發生斷裂。
他在我的面前,徑直向後栽倒下去!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一把拉住他。
斷裂的金屬圍欄刺入我的手臂,血滴落在他的臉上。
「檀寧……是你……那時候,是你!」
蘇星湖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
原來當年在廢棄大樓的天臺上,是我救了他!
那一天,我的腹部被刺穿一個大洞,我流了那麼多的血……
我甚至此生再也無法孕育一個孩子。
隻是因為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
後來這個男人就闖入了我原本平靜的生活,帶給了我無盡的絕望和疼痛。
記憶的碎片在腦海中翻湧,心髒和手臂的傷,不知道哪一處更疼。
他攀爬上來,還不等平穩落地,他便猛地哭著抱住我。
「我都想起來了!那才是我們的初遇!我都想起來了……求求你,阿寧,你也快點想起來我們的曾經,好嗎?」
可我隻是掙脫他。
「抱歉啊,蘇先生,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剛剛去救你,我隻是下意識。」
15
我再也沒有離開過醫院。
最後的那段時間,病房裡不常有人進出了。
偶爾有個憔悴的男人會來和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媽中風住院了,醫生說即使她痊愈了,她可能也無法再開口說話。我想這也許是件好事,她那張嘴一輩子也沒說過幾句好聽的話。」
「左傾城嫁給了一個跑船的男人,聽說那個男人對她不好,動輒家暴她。她曾經向我求救,我猜如果你在的話或許會忍不住要管,可我一想起她曾經對你做的事,就覺得S了也活該。後來有一天,她拿把刀把那個男人刺傷了,我給她介紹了一個律師,往後她的事,就全都與我無關了。」
「我仔細看了你的體檢報告,你別笑我,我看的時候一直在流淚,我自詡愛你比誰都多,卻從未發現我帶給了你那麼多傷痛。」
「兩隻對戒我都丟掉了,你一個人幹淨地來,也該一個人瀟灑地去。那個金屬圈不能牽絆住你,我更不能。」
「你不會再原諒我了,你也不該原諒我,我對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做了最可惡的事,下輩子如果我還恬不知恥地找上你……記得一定要遠離我。」
16
在得到我虛弱的點頭許可後,醫生為我摘掉了呼吸機和維生儀器。
漫長而難捱的治療之後,我終於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謝謝您。」
我用微弱的聲音感謝醫生。
醫生卻滿眼悲傷,他說沒能幫到我。
我吃力地對他說,你已經幫了我很多,現在我要去星星上面了。
護士含著淚拿來一張報紙,對我說:
「檀寧小姐,剛剛有人用你的名字命名了一顆美麗的星星。」
「真的嗎?那真好啊……」
我不知道是誰做的。
但是謝謝你啊,親愛的陌生人。
我含著笑,慢慢合上了雙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