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疾犯了?」我問道。
我依稀記得從前崔澹雖然身體不好,病骨支離,但也從未像如今這樣,仿佛走幾步道,風一灌就要碎了。
「嗯......」崔澹輕輕應了聲,轉頭朝我笑笑。
濃密纖長地眼睫顫了兩下,眼裡仿佛浸潤了春日細雨,春湖上的薄霧。
我一定是腦子壞了,才會覺得崔澹此時......如此可人。
腦子裡這麼荒謬想著,我趿鞋下床,抬手撫上崔澹額頭。
崔澹訝異地睜大眼睛,隨即柔聲喟嘆道:「郡主的手,好涼。」
我被掌心熾熱的溫度驚了一跳:「你高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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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呢?」
郎中跪在下首神遊天外,被碧波踹了一腳,立刻神魂歸位,連聲道:「草民在。」
崔澹咳道:「舊疾復發而已,他們不懂我尋常用藥,等回了東宮再說吧。」
正巧謝月之被武寧侯夫人遣去的女婢帶進來。
一身鵝黃長裙,柔弱拜道:「小女參見郡主。」
我無心和她溫言細語,隻記掛著崔澹高熱。
因此側頭望向她,說道:「你的女婢方才不知禮數,已被本郡主杖責二十以儆效尤。我聽說,你落湖是因為本郡主而起?」
「謝娘子不要怕,若真是我推了你,我自當跟你賠禮道歉,若不是,便是李郎君蓄意栽贓,壞我聲名,活罪難逃。」
「不關懸真的事!」謝月之抬頭,急切地為李懸真開脫。
「那就是我推你入湖了?」我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既如此,謝娘子可有人證,抑或墜湖時倉皇失措從本郡主身上扯下去的什麼物證?總不能你就幹巴巴地站在那,任由我推下去吧?」
謝月之被我疾言厲色逼出幾滴眼淚,李懸真皺眉護在謝月之身前,冷聲道:「郡主,夠了。」
「此事便當作是臣汙蔑了郡主。」
我尚未冷笑,便聽崔澹從嗓子裡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動靜,語調輕和:「好個『便當作是』,李郎君不愧是太學博士,咬文嚼字的本事讓國子監的學子都自愧不如。」
「真是狗尾巴草往蔥田一插——把自己當根蔥了。」
他身體虛弱無力,靠著我做支撐,頭微微垂下,形狀姣好柔軟的唇瓣張張合合,吐出的話一如往常刻薄。
李懸真被他說的臉色青紅交加,咬牙惱恨:「我在和郡主說話。」
我下意識扶住崔澹細腰,感慨自我醒來終於有什麼是和我記憶中一樣的了。
崔澹卻渾身一戰慄,眼睫垂下,莫名看了我一眼。
「謝娘子既無人證也無物證,便如方才那女婢所說,是自己失足落水。」
「李郎君汙蔑本郡主聲名,拖下去,杖十。」
「至於謝娘子......」
我頓了頓,說道:「你方才遣女婢說,連累本郡主墜湖,萬S難辭罪過。本郡主不讓你S,明日起閉門思過,抄經百遍。」
比起女婢和李懸真,謝月之的懲罰可以說微乎其微。
「謝郡主。」
謝月之叩首行禮,眼淚盈盈地看著李懸真被侍從拖下去。
棍棒打在皮肉上的悶聲一聲一聲傳來。
我道:「備車,回東宮。」
滿屋子的人哗啦啦跪倒送駕,武寧侯夫人原本要相送到門外,被我含笑攔住。
「夫人不必多禮。今日夫人設宴,被我錯攪了。回去後我會如實稟告阿爹,備厚禮謝罪。」
「另外再挑一隊能文能武的護衛送來,否則武寧侯府的院落任誰都能出入,哪日遇刺豈非損失重臣?」
武寧侯夫人笑容僵在臉上,訕訕道:「郡主說笑了......」
東宮的馬車就停在侯府門外,比起我當縣主時的儀駕更為顯赫。
鎏金的銅鈴懸在宮車一角,東宮的牌子掛出來,在長街坊市內暢通無阻。
車廂內,崔澹身上蓋著狐裘,靠在車壁上闔眼輕笑道:「郡主今日給了武寧侯夫人好大的沒臉。」
我託腮看著他雪白瘦削的臉龐,挑眉道:「她縱容謝家女婢闖進來肆意撒野,我沒治她罪她就該燒香拜佛謝我慈悲了。難不成我是什麼人盡可欺的軟柿子嗎?」
6
我阿爹還是雁王,我還是縣主前,我就是長安最不好惹的女娘。
然而當了郡主後,竟然被欺負地跳了湖,也著實可笑。
馬車停在東宮門口,阿爹便急匆匆地跑出來。
我跳下車,安慰道:「阿爹,我沒事。」
阿爹急切:「雲青呢?聽說他跟著你墜湖了?沒事吧?有沒有大礙?孤已經叫郎中在臥房候著了。」
雲青,是崔澹的字。
我:「......」
「?」
失憶後連父愛都如山體滑坡了嗎。
「咳、咳咳......多謝殿下關懷,崔某無恙,已經好多了。」
簾子被修長的指節挑起,崔澹彎腰從車廂裡出來,眼尾燒紅。
阿爹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可還走得動?」
崔澹頷首,微笑道:「走得動。邳陽的事勞煩太子在書房稍等,待我回去換身衣裳就去見您。」
「好。」阿爹轉頭看向我,咳嗽一聲故作嚴肅道,「雲青都是因為你胡鬧才墜的湖,你來扶雲青,阿爹在書房等他。」
他甩袖邁進東宮大門,我小聲嘟囔:「阿爹之前不這樣的。」
「這五年殿下對郡主可謂勞心勞力。」崔澹扶著車壁,輕輕喘氣。
「我不記得了。」我朝崔澹伸出手,崔澹隻盯著我指尖看,並不搭上來。
「沒力氣了,郡主。」
他輕輕笑著,面容蒼白,嘴唇幹裂,唯有眼尾攜著緋色。
我看得怔愣,恍惚覺得他較之五年前,身體更不好了。
「......郡主?!」
我猛地伸手握住崔澹的胳膊圈在脖子上,低聲道:「抱好。」
說完,我將崔澹打橫抱起,邁步朝東宮走去:「碧波,帶路。」
崔澹發出一聲驚呼,滾燙的熱氣噴灑在我脖頸上,崔澹清弱地眉眼蹙起:「郡主快放我下來......」
「好輕。」我問道,「崔澹,你有好好用藥嗎?」
「我記得我去庸楚給你採了藥,不好使嗎?」
崔澹忽然沉默下去,安靜了不到片刻,他扭過頭,胸腔發出陣陣嗆咳。
碧波停在一處庭院門口,回首道:「郡主,到了。」
碧波沒壓著聲,裡面伺候的侍婢聽見動靜,一出來就看見我抱著崔澹進來。
「參見郡主。」
「免。」
碧波快步走過去,替我撩開簾子,我走進內室,將崔澹放在床榻上。
一放下,崔澹咳得便更厲害了。
不等我說話,屋子裡忽然響起嬰兒的啼哭聲。
「郎君......」說話的女婢小心覷了眼我的神色,輕聲道,「小公子醒了。」
崔澹:「抱過來吧。」
他神色疲憊,卻在接過孩子的時候眉眼低垂,柔和含笑。
他身上是極為清苦的藥香氣,啼哭不止的嬰兒一聞到就慢慢安靜下來,眷戀地把腦袋挨在崔澹的脖頸。
我回頭看向碧波:「崔澹成親了?」
碧波:「沒有。」
「那這孩子?」
碧波:「郡主的。」
我:「啊?」
7
碧波:「嬰孩是郡主抱回來的。據說是李郎君之弟病重去世,妻子誕下孩子後,也跟著夫君一起去了。李郎君便把孩子接到了長安,恰巧郡主遇見,有心討好李郎君,就抱回來交給崔郎君養了。」
我:「......」
早年採藥的時候我給自己吃了什麼致殘的藥嗎?
居然上趕著給人家弟弟養孩子,還不是我自己養,而是轉頭扔給了崔澹。
我看向抱著孩子輕聲哄的崔澹,莫名覺得自己像個抱外室子給正妻養的渣男。
「......」
「睡著了,抱下去吧。」
隻是在崔澹懷裡待了待,被抱著晃了晃,嬰兒就睡著了。
崔澹小心地交給女婢,壓低聲音,掩唇咳了咳。
「郡主還有事嗎?」他神色間柔和還未褪盡,扭頭時眼裡帶了些許淺淡的笑意。
我卻不知為何一眨眼,一滴淚珠從眼睫滾落。
崔澹訝異一瞬,玩笑道:「郡主想李郎君了?」
如果這時候我抬眼,就能看見崔澹斂去笑意的眼眸,眼底有宛如S水的平靜又藏滿哀悽。
「......無事,我先走了。」我轉身繞過屏風,想要離開。
身後一直沒有話傳來,隻有屋外的風聲。
舊日初春時會有一場大雪,眼下烏雲堆積,或許就在今夜。
我想了想,道:「你高熱還沒退,不要去書房經風了,讓女婢請郎中來,我去和阿爹說。」
說完,我平靜走出去,離開崔澹院落數米,我才撫上胸口,和碧波嚴肅道:「碧波,我不對勁。」
碧波面無表情:「哦,又墜入愛河了郡主?」
我:「?」
什麼叫又?
我這回真氣得胸口疼。
東宮書房裡,我替崔澹同阿爹告假。
阿爹頭也不抬道:「我知曉。他本身就病弱,古雲慧極必傷也不是沒有道理,更何況今日你落湖,他和李懸真先後跳下去,又守在侯府換了衣裳等你醒。所以我早就讓郎中候命了。」
他嘆了口氣,放下筆墨,揮手招我過去:「聽人說你失憶了?」
我「嗯」了聲,半開玩笑道:「一覺醒來,發現阿爹成了太子。」
「S丫頭,還調侃起你爹我了?」
阿爹抬手在我額頭敲了下,感慨道:「自從你喜歡上李家那郎君,你我有多少時日沒坐下來說會話了。」
「就連雲青也被你鬧得病了幾場,還要幫你養不知哪來的孩子。」
我心虛地用戶扇遮住半邊臉,為自己申辯道:「如今不會了阿爹。」
「但願如此。」
阿爹白我一眼,趕人道:「天色晚了,早些回去吧,你今日落水,最近好生讓郎中調養,沒有什麼事就別出去了。」
「是,阿爹放心。」我笑容乖巧,更讓阿爹不忍直視地閉眼,揮手趕我。
出門前我聽見阿爹和心腹S士吐槽:「她?她哪有消停的時候,小時候是個混世魔星搗蛋精,大了就更不讓人省心。」
夜色當空,細碎的雪緩緩飄落。
碧波見我出來,便將臂上的鬥篷抖開披在我肩上。
「碧波。」我道,「你細與我說說這五年的事吧。」
碧波輕輕應下,跟在我身邊,落後半步,娓娓道來。
當年我為崔澹親赴霞雲山採藥,遇險被李懸真所救,我為了感謝救命之恩,遞給了他一塊玉佩,讓他入長安有難處便去雁王府求救。
回來後草藥雖然緩解了崔澹咳血之症,但郎中說崔澹是先天疾症,遲早會心血敗盡,所以這五年,崔澹身體每況愈下。
而我在雪梅宴上對李懸真一見鍾情,機緣巧合那枚玉佩又從他身上掉下,所以我奉他為救命恩人。
不僅為他置辦家宅,還將他青梅視為親妹,知曉李懸真科舉中後,要從縣吏外任做起,就去求阿爹將李懸真留在長安,從太學博士做起。
李懸真對我始終不冷不熱,阿爹幾次看不過去,問李懸真是否願意娶我,李懸真隻答:
「臣對郡主隻有朋友之情。」
氣得阿爹將我關在東宮,然而我卻半夜偷偷跑出去。
碧波說,崔澹奉阿爹的意思來勸過我,隻是不知說了什麼,我二人在屋內吵起來,我掀了桌案,崔澹回去後就病了一場,幾個月沒有起來。
當時東宮裡已經為崔澹打好了棺椁,郎中說或許挺不過去,可偏偏他吊著一口氣,不肯S。
8
阿爹說是讓我沒什麼事就別出去了,可實際卻沒有過多限制。
他總因為我S去的阿娘對我縱容頗多,又跟著書裡學什麼「孩子長大要適當放手培養獨立」,所以從我小時便一直放任。
也幸好我這人從小三觀正,道德感雖然不強,卻一直在平均水平,才沒有長歪。
「崔澹呢?」我晃悠到崔澹的院子裡,見四下寂靜無聲,便尋了一個灑掃的女婢問道。
女婢回道:「郎君在內室睡著,昨日高熱了一晚,現在還沒褪下。郡主還是不要進去免得過了病氣。」
「無礙,我進去瞅一眼就出來。」
我掀起簾子進去,放輕了腳步走到崔澹榻邊。
崔澹側躺在床上,面若素雪,眉目平靜,發絲凌亂地貼在臉頰邊,宛若睡中才能得片刻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