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枝乖乖閉嘴,將話本收走。
扭頭看見我在換男裝,尖叫。
「你要幹什麼啊我的女公子——」
我反手扔給她一套新衣,「嘰嘰喳喳的,從前又不是沒幹過。去換上,讓一隊侍衛小心跟著,別叫人發現。」
還得自己去看看情況。
馬蹄清脆,春風微寒。
雲枝生無可戀地坐在我懷裡。
從前沒發覺,她穿我的衣裳這樣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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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將賣花女拋來的花接住,雲枝臉憋得通紅。
「好生無禮,沒見到這位郎君有家室了?」
我順手把花枝簪在她耳邊,大笑。
距茶樓還有距離,已聽見嘈雜人聲。
我定下雅席,摟著雲枝落座。
外頭還有人想往裡擠。
雅間彼此有遮擋,我看不見其他廂房裡坐的是誰。
細看一樓廳堂,竟無一人是女子。
雲枝往我懷裡鑽了鑽。
中央紅紗幔掩著浴桶,說書人的影子立在一旁。
驚堂木一拍。
「話說慈娘打前日起見到二郎,心中早已春波蕩漾。見二郎於池中洗漱,索性飲烈酒壯膽解衣入水。是時月色昏沉,酒氣混著女子體香,將二郎驚出滿身冷汗。定睛一看,水中一張芙蓉面,胸脯白膩膩一片,竟是嫂嫂!」
「這娘子身披素紗,玉臂將人一摟,嬌聲道:『奴家這心啊,自打見到叔叔,便與骨頭一道酥了。』諸位且靜聽,娘子話音方落,張口吮上二郎喉頭……」
「您道二郎是何等英雄?偏叫這蛇信似的丁香舌攪得血氣翻湧。」
「伸手去推,卻見月色映水,正照見娘子眼角一滴淚珠子。好個鐵打的漢子,竟放軟聲氣去嘗那胭脂淚。霎時間魚水翻騰,慈娘十指在二郎背上犁出血道子,那才是……」
茶樓大門轟然破開。
說書人倏然被打斷。
幾隊甲士魚貫而入,為首者背手高聲。
「京兆府辦案,封鎖茶樓!」
雲枝登時坐直,眼底盡是要完蛋的絕望。
……
真是倒霉到極點。
官兵一間間清查雅間,很快踹到了我的門。
「官爺,」我摸出銀兩,「我們是正經生意人,喝口茶罷了。」
「正經人還抱姑娘?查的就是你!」
他也不聽解釋,持戈將我一推。
一樓蹲滿了人,盡數抱著頭。
我咬S不肯出門,瘋狂想法子斡旋。
從未有過查封茶樓的事,想破了頭也不知該如何體面地出去。
好在來辦案的官吏是緋色官袍,隻是京兆府的分管官吏,沒見過我。
我調平呼吸,斂起笑意。
「實不相瞞,在下也是來查事的。」
我正準備取出印信,雅間外亂了幾秒。
宋懷青掀簾而入,眸色沉淡。
與珠簾相擊聲相似的,是我臉面碎成一地的聲音。
他蹙眉與我四目相對,眉梢冷意霎時滅去,餘滿面愕然。
我張張嘴,心緒難言。
被議親對象抓包在茶館聽淫詞豔曲還抱著姑娘。
這姑娘此時還躲在我懷裡不敢露臉。
不論怎麼描補好像都是越描越黑。
「宋郎君,巧遇。」
見我認得宋懷青,府兵才退開。
雲枝小心翼翼抬頭,松了口氣,藏到我背後。
宋懷青疾步邁近,視線掠過我周身,最後停留在臉上。
旋即極突然地笑了。
我拿不住臉,壓低嗓音。
「宋懷青,這麼多人在,你給我留點面子。」
他抿緊唇,愉悅仍從眼角溢出。
外頭叩門數聲,府官前來回稟。
「茶樓搜檢完畢,海天閣已備上酒菜,請公子移步。至於這拘捕的茬子,下官來處理。」
我咳嗽兩聲,抱臂往宋懷青身邊靠了靠。
那緋衣官吏一愣,立馬偏開臉。
一副吃到大料的模樣,臉憋得好像要爆炸了。
「下官……下官便不叨擾了,先行告退。」
府兵烏泱泱散去。
我清清嗓子,問宋懷青。
「去吃飯?」
海天閣的大宴都進了我的肚子。
宋懷青吃得很少。
唯幾盞清茶,些許花藥汁做的糕點。
我啃著肉塊,心中嘆息。
高高大大的好兒郎,就吃這麼點,十有八九不行。
好在他不必襲爵,無子不要緊。
我吃到五分飽時,他擱了筷。
京兆府為何會查茶樓,那樓裡有什麼東西?
宋懷青他來,是不是也與我目的相同?
那淫豔話本背後有沒有推手?
我一股腦將問題拋了出去。
他蘸著茶水,在桌上答。
寫字總歸慢。
但每次抬頭夾菜,都能看到新消息。
我一向不喜歡等,奈何他實在生得好。
看他安靜比劃,也並無不可。
「坊間流言來得詭異,話本興許有太常卿之女的手筆。她與我有舊交……從前少不更事,家中曾有意替我求娶她。此事是我連累你,國公府會處理好。」
「至於今日來茶樓,是說書人放消息,說話本又出了新集。若要查探幕後主使,來這大抵會有消息。」
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我沉吟半晌,問。
「你大哥為人如何?」
宋懷青一頓。
指尖在桌面上按得泛白,好半天才擠出生硬的笑。
「我不會讓你與他見面的。」
3.
話雖如此,我還是見到了宋家大郎,宋衍。
是在一個推不掉的酒船宴上。
酒船宴本是民間玩樂,因聖上微服時曾參與宴飲,漸漸成了慣例。
宮中從各家子女中擇優下請帖,以示榮寵。
宋衍自然在。
話本的餘波剛過,我不便上前搭話。
遠遠打量,隻覺他與宋懷青是截然相反的人。
正想著,他竟緩步走到了我面前。
「你可是謝將軍府上的女公子?」
話是問詢,語調卻無波無瀾。
「正是。」我站直身,「大郎君,幸會。」
他頷首,「風波初定,本該避嫌。隻是你與懷青那樁姻親,我這個做長兄的,需先替他告個罪。」
沒聽說宋懷青要與他人定親啊。
不等我應聲,他又道。
「至今未登門定下婚約,隻因許多事拿不準主意。按慣例下聘,懷青不允。若換新鮮花樣,兼你二人新府的選址,一時都定不下來。懷青鍾愛你,也望你莫要厭棄他口疾。」
宋衍隻低下眼皮,算作告辭的招呼。
我沉默盯著他背影。
他倒是教育爽了,說完就走人。
我憋了一肚子話,一句都沒說出來。
好傲氣的家伙。
正在心中腹誹,偏頭便與宋懷青對上視線。
他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來邀我登畫舫。
菜色上齊,畫舫破水離開河岸。
賓客分成三三兩兩的小團,各自玩樂。
宋懷青坐在我身邊烤魚,不知在想什麼。
「快焦了,焦了!」
我抓住他的手,將烤籤翻轉。
好好的魚,差點白S。
「我來吧,你等著吃。」
我將魚架起,等另一面慢慢烤。
忽然手上一酥。
指尖劃過皮膚,又痒又麻。
「我長兄如何?」
果然是看到了。
我說,「方正峭厲,君子之風。」
他又寫,「與他相談甚歡?」
「相談甚歡。」
宋懷青繃緊臉。
指尖淺淺戳進我手心,溫涼的一點。
我忍住笑,添油加醋。
「大郎君風姿卓絕,不知便宜了哪家閨秀……」
他氣急。
掌心將我左手牢牢包覆,警告似的攥緊揉捏。
我骨頭咔咔響,又痛又想笑。
「開玩笑的,」我笑累了,喘著氣,「他嚴肅得很,我應付不來。」
宋懷青松緩力度,卻並未收回手。
「誰都好,但不能是我長兄。」
「為何?」我疑惑,「你們有龃龉?」
「我隻是會……不知該恨誰。」
我消了繼續玩笑的心,「話說,你大哥為何至今未娶?」
按例,長子未婚,輪不到次子議親。
「長兄不願隨意婚娶。同輩子弟還需倚仗他,宗親們也不敢多嘴。」
他一字字寫完,側眸望我。
指節動彈,試探著穿過我五指指縫。
我斜掃他一眼,沒說話。
女侍捧酒穿行,船身忽而顛簸,將中央闊談的男女傾斜到角落。
我與宋懷青拉開一尺距離,正襟危坐。
幾人踉跄摔坐在我案前,險些撞翻案幾。
有人認出宋懷青,醉醺醺上來行禮。
「原是宋郎君,幸會幸會。這位女公子怎麼沒……沒見過,敢問是哪位大人的千金,竟……如此好顏色。」
真是喝醉酒了,跑來跟啞巴打招呼。
我一撇嘴,「真是不巧,我就是你在馬球場上笑話的那個天足蠻夷女。上回說我粗鄙,喝多了又說我貌美,趙琰,你明日醒酒可別把自己怄S。」
大袖層疊遮蔽,宋懷青握緊了我的手。
我隨口應付完賓客,將烤好的魚分到他盤中。
「體寒,就多補補。」
象Y扇骨似的一雙手,溫涼。
他怔住好半晌,嘴角微抽,默默吃盡了魚肉。
酒酣耳熱,月上中天。
宴會散去,畫舫歸岸。
我察覺腳步有些飄,才知宴上的果酒喝著順口,但後勁足。
我回府洗漱畢,酒氣上頭,卻無睡意。
鬼使神差般,想去宋懷青的別院看看。
他來信時,常提及一處京郊別院。
想來今日也歇在那。
策馬三刻鍾出城。
別院近在咫尺,護院已盯緊了我。
看著院牆,不高。
四面環竹,府中有一巨木,枝椏探出庭院,可供借力。
我假裝掉頭離去,回身躍上院牆。
古木下置有茶臺,石桌石椅。
中央一處泉眼,汩汩蒸騰熱氣。
宋懷青寢衣素白,肩上虛披著大袍,正撥著琴弦。
不成曲調,胡亂幾聲響。
看樣子也是醉了卻睡不著,起來打發時間的。
我坐在牆上,順手從身後薅了把竹葉。
挑挑揀揀,剩下一片。
風與竹葉嗚聲共振,斷續吹出半曲《鳳求凰》。
他才注意到牆頭有人。
蹙眉走到牆根下,仰頭看我。
待終於看清是誰,眉頭松開,朝我張開雙臂。
「要我跳下去?可別,把你壓毀了。」
我不以為意。
他仍張臂等著,僵持不下。
我想他真是瘋了。
閉眼一躍,落進他懷中。
他悶哼一聲,仰倒在花田中。
花葉未發,唯有柔草借著溫泉熱意生得茂密。
人沒事,隻是這寢衣卻徹底散亂了。
我支撐起身,冷不防將他敞開的寢衣又帶松大半。
溫泉旁,夜色,自薦枕席。
茶樓裡幾段說書詞不受控地湧進腦海。
月光皎皎,我在心中發誓隻看一眼。
半截腰腹緊窄,確實是白膩膩的一片。
不似我想象中瘦弱。
隱約有微突的筋脈縱入更深處,觸手滾燙勁韌。
他察覺出異樣,微挺腰身。
睜開眼,見是我,又閉上。
酒氣湧入鼻腔,我灼傷般收回手,欲蓋彌彰地問。
「你回來又喝酒了?」
他抬起手,在我後腰上畫字。
我不知宋懷青到底說的什麼。
被畫下第一筆的時候,就痒得我扭成了水蛇。
「唔……」
他喘了一聲。
眼神多了幾分清明,又逐漸湧出慌亂。
我被推開,懵了幾秒。
反應比腦子快,登時鯉魚挺身,將他拽回反壓在身下。
吐息灼熱。
他額上沁汗,酒醒三分。
試圖將雙眼完全睜開,終是無從掙扎,眼皮沉得隻能抬起一半。
我捏住他下颌。
「看清楚,認得我是誰嗎?」
他眨眨眼,又吐出口氣。
被我虛扣在頭頂的手腕,也沒有掙扎的跡象。
我閉上眼,放心地將唇碾上。
反正他看樣子不行,親一親就當做我提前收取補償。
宋懷青一如既往地沉默。
沉默中迎合,沉默中抗拒。
手心滾熱,指尖卻發冷。
我埋在他頸窩間後知後覺,夜裡天涼。
好心扶他起身,倒被避如蛇蠍。
他步子不穩,似乎再難忍受,逃似的躲回房中。
大抵酒醒後大家都很尷尬。
我破天荒在府中連呆七天,宋懷青也默契地沒寫信來。
比下一次見面來得更快的,是國公府的納彩禮。
夫人親自來下聘書,說要見我。
繞過堆疊的禮箱,兩隻大雁撲騰著翅膀。
叫得真難聽。
我理理衣襟,跨入會客堂中。
「謝小姐來了。時間倉促,禮薄了些。」
國公夫人的憂色比上次更重。
「懷兒自打回府總失神,在屋裡關了自己兩日,出來便催著內府備聘禮……是京中有旁的兒郎有意與將軍府結親麼?懷兒心思重,若謝小姐有意另聘他人,也請同他慢慢地說。」
我一口茶將要噴出。
強忍著咽下,被嗆得咳嗽。
「夫人言重了。」
我擺擺手,「滿京城能比得上貴府子弟的,隻怕寥寥。」
她眉頭松開三分,輕輕倚在檀木椅上。
「莫笑我傲氣。若說我膝下二子,連陛下也是贊譽有加。大郎且不提,懷兒素有口疾,心思也擰,拖了三兩年都不願定親,如今終於肯了。謝小姐,世家女子不提愛恨,哪怕你對懷兒沒有鍾情的意思,與他相敬如賓都是好的。做母親的,隻盼他能得妻子善待。」
我心頭忽地被撞了一下。
國公夫人的年紀,瞧著是四十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