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擋下面門三刺,手腕被震得酸麻。


 


又是迎頭一擊,我思忖難以閃躲,側身用左臂去扛。


 


一人橫扇接刃,生生將那刺客逼退數步。


 


宋懷青。


 


他不知何時入了戰局,輕松自如。


 


他是會武的。


 


見護衛趕到,我一時分心,被左右圍困。


 


劍氣凌厲,直朝心口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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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青側身將我攬住,左臂倏然見血。


 


那刺客見刺錯了人,驚慌退步。


 


細觀招式,刺客遇上宋懷青,皆是且戰且退。


 


我扶住宋懷青,心緒冷透。


 


局勢扭轉,餘下刺客彼此呼應,迅捷逃離。


 


「女公子!」


 


副官收劍趕來,「可有傷著?」


 


我面無表情,「去拿傷藥來。回將軍府報信,再去國公府告罪。說宋郎君傷著了,這幾日在無月山莊養傷。待他好了,我親往謝罪。」


 


宋懷青掌心發冷,似想解釋。


 


我將他帶回馬車包扎,什麼也沒說。


 


我喜射獵,滿京皆知。


 


帶了侍衛,去自家府上的山莊遊玩。


 


期間遭遇刺S,將軍獨女不幸殒命,宋二郎為其擋劍負傷,仍未救下女公子。


 


極其合理的戲本。


 


成了皆大歡喜。


 


不成,也能換得一份人情。


 


或許宋懷青當真不知情,但恐怕也少不了國公府的手筆。


 


我抬手去解他衣帶。


 


他倒賭氣,拂開我的手。


 


「先包扎。」我說,「國公府的問責,我擔不起。」


 


他胸口起起伏伏,手攥得發白,固執地將我推開。


 


我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嘆氣服軟。


 


「聽話。」


 


他偏開視線,沒再攔我。


 


我三兩下將他剝幹淨,衝幹淨臂上血跡。


 


傷口有些深。好在,沒傷到骨頭。


 


止血消炎,打上繃帶靜養即可。


 


他將臉埋在我腰間,吃痛地喘氣。


 


我撫著他後腦,安靜半晌。


 


「宋懷青,」我說,「你書房中,為何會有北疆城防圖?」


 


他頓時抬頭,神情驚詫。


 


「能解釋嗎?」


 


我輕聲,「如果說你覺得沒必要或者不能說,隻當我沒問過就好。」


 


宋懷青何其聰明。


 


稍一思考,便會知道我與他生疏的那些時日裡在查什麼,又在懷疑什麼。


 


我浮起一絲可憐的希望。


 


「告訴我。」


 


他緊抿著唇,艱難地搖了搖頭。


 


我失去再問的力氣,慢慢坐下。


 


「我答應過帶你出來遊獵。本想著總要履約,沒料到上天不允。可見你我確實有緣無分,待你傷好,婚約便取消吧。」


 


我雙臂支撐在膝上,揉著眉心,一字一頓。


 


宋懷青倉皇起身,攥著筆墨,拼命將我拉住。


 


事到如今或真或假已經不重要。


 


我無心再聽他解釋。


 


我封住他穴位,扶他安穩躺倒。


 


「委屈你小半個時辰。等到了山莊,就能動了。」


 


他呼吸陡然急促,試圖動彈,卻無濟於事。


 


惶惑,痛苦,焦急。


 


額角暴跳,自眼角溢出的崩潰一閃而過。


 


我默然看著他,分不清那淚裡還有什麼。


 


「就這樣吧,宋懷青。」


 


我掀簾下馬,令人重新套好馬車。


 


「魏副官,你們帶宋郎君上山,我回府一趟。」


 


魏副官應是,將刺客身上搜檢出的東西盡數交予我。


 


紋章各異,認不出到底來自哪。


 


下山時,爹已得了消息。


 


抓著我反復檢查數次,才松手。


 


「爹,事情不能再壓著了。」


 


我將刺客紋章排開,手有些抖。


 


到底有多少貴胄牽扯進來?


 


「茲事體大,我們應付不來。不論如何,先告知聖上。」


 


沒有鐵證,攀咬重臣是大罪。


 


可再查下去,不知還有多少禍事。


 


「我尋個隱秘時機進宮。」


 


他背手沉吟,忽看向我。


 


「你,你與宋家二郎……」


 


「我正要提。爹,退婚之事,需得姨娘出面。」


 


爹嘆了口氣。


 


「你能想通便好。」


 


遇刺消息很快散開。


 


國公府來了三撥人問詢。


 


爹夤夜入宮,清晨還未歸。


 


我輕衣簡從,隨姨娘去拜見國公。


 


正要請人通報,嬤嬤遠遠瞧見,快步迎來。


 


宋夫人叩著案臺,連連飲茶。


 


看清是我,忙放下杯盞。


 


國公正襟危坐,令人上茶。


 


「謝小姐,我兒如何?」


 


我侍立在姨娘身側,聞言答。


 


「回國公,傷在左臂,未及骨髓,需靜養。」


 


姨娘令人呈上禮盒,歉聲。


 


「妾身份鄙薄,本無資格面見國公與夫人。隻是這孩子自幼沒了母親,府中無主母,將軍另有朝事要辦,隻得由妾身出面。此事是小女連累令公子,心中愧疚,特來賠罪。」


 


夫人撫著心口,長嘆一聲。


 


「既要靜養,便勞將軍府多加照顧。」


 


見她沒接禮,我心中有數。


 


做母親的,有怨氣再合理不過。


 


姨娘應聲,「這是自然。今日前來,還有一事。」


 


宋夫人眉心一跳,扶著桌角。


 


姨娘將婚書取出,起身一禮。


 


「將軍隻此獨女,自幼當成男兒教養,才會惹出此禍事。未嫁便連累夫婿受傷,隻恐慈央與令公子命格相衝,不宜合婚。」


 


堂下寂靜,一時無人言語。


 


宋衍低聲,「此事還需看弟弟的意思。」


 


我屈膝,「何必驚擾病人,惹人煩心。」


 


姨娘拉拉我衣袖。


 


我退回一側,細觀上首二人面色。


 


「如此也好。」國公沉吟,擺擺手,「庚帖……」


 


忽聞廊下小廝叩門。


 


「稟國公,二郎……二郎君回來了!」


 


話音方落,宋懷青緊捂左臂疾步闖入,按住了我將要退回的婚書。


 


宋夫人心疼得幾乎要跳起來。


 


他臉色實在憔悴,眼尾通紅。


 


我避開他視線,又瞧見他竹青衣擺上盡是策馬時沾上的泥點。


 


山中下雨了?


 


我想了想。


 


路不好走。


 


「退婚之事便作罷吧。」夫人紅著眼,「慈央,其他事,往後再議。」


 


宋懷青撐在桌上,面色蒼白,隱約有血跡滲出衣料。


 


見我收回婚書,終於體力不支。


 


他被送回臥房,我也起身告離。


 


糾纏不清,一團亂麻。


 


回程的馬車恰巧與我爹撞上。


 


他鞭馬先行,讓我回府後去書房。


 


「究竟是什麼大事?」


 


我火急火燎進門,抄起茶就灌。


 


「那宋家二郎,當真是扮豬吃老虎,後生可畏!」爹咬著牙,「他是陛下的暗臣!澆糞澆到自家人墳頭上了,真是……」


 


宋懷青給聖上做事。


 


我腦子嗡嗡幾聲,心境難以言表。


 


啞巴,不襲爵不出仕。


 


空有君子賢名,談正事則不會提及,極好的透明人。


 


推論過程對了,結果錯了。


 


怪不得S都不肯說,透露自己是皇帝的暗樁,除非嫌命長。


 


「誰能想到這一出?」


 


我猛按眉心,「宮裡沒派錦衣使查我們才是萬幸。」


 


「你怎麼知道沒查?我們的人派出去被龍衛發現好幾回,還是宋懷青那小子保下來的。我昨夜上稟陛下,陛下笑夠了才告知我實情。你爹我一把年紀竟然還被小輩保了,真是折損老臉。」


 


「那刺S是怎麼回事?」


 


「與國公府無關。」


 


爹飲盡茶水,籲出口氣。


 


「探子查宋家時無意撞破了不少腌臜事。那些人查出是將軍府派來的眼線,以為你要拿他們開刀,才有後頭的事。」


 


我的頭更痛了。


 


爹一拍大腿,「你該不會已經退婚了吧?」


 


「沒有。」我嘆氣,「就是把宋懷青得罪S了。」


 


我頭一回去翻國公府的院牆。


 


比謝府大得多,宋懷青到底住在哪,要找隻怕找不到。


 


幸而大族規矩重,能依身份潦草圈出居住區。


 


登高俯視,四處昏暗,唯有一處院子燈火未熄。


 


待趕到,恰巧有一老者提藥箱出門。


 


送醫者出府的,是宋懷青身邊的小廝。


 


我躍下高牆,比手勢噓聲。


 


他嚇了一跳,立馬會意點頭。


 


我低聲,「宋懷青還好?」


 


那小廝欲言又止。


 


「算不上好。主子想開口說話,遍尋醫者。這位老扁鵲便是來替我們主子治啞病的。針灸……哪裡那麼好熬?」


 


我望向臥房,疑惑。


 


「他如何想著要治口疾了?」


 


大夫拱拱手。


 


「老朽治病時,觀其心氣鬱結,曾交談片刻。他說,不願在被舍棄時,連開口挽留的能力都沒有。按理說,大族公子,哪有什麼被舍棄的時候。他不願多提,旁人也無能為力。」


 


我啞口無言,忙尋借口抽身。


 


屋裡藥氣濃厚。


 


宋懷青睡得不甚安穩。


 


我欲替他掖好被角,不料將他驚醒。


 


燭火跳了跳,昏昏欲滅。


 


「對不起。」


 


我半蹲在榻邊,試探著牽住他指尖。


 


「我不願對你起疑,但當時情勢,由不得我不多想。宋懷青,查你的那段時日,我整日都在提心吊膽。」


 


他吞咽數次,不理會我的示好。


 


我俯下身,將頭埋在他身邊。


 


體溫的熱度裹著藥味,清晰又苦澀。


 


兀自守了半晌,鑼鼓三更。


 


我輕輕扳正他的臉,「好好養傷。國公府戒備太森嚴,我不能常來。」


 


他仍舊沒睜眼。


 


我亦有萬般委屈,索性將他傷臂控在一邊,欺身而上。


 


他驚得咳嗽,怄氣推拒。


 


被我摁著揉搓一頓,唯剩嗚咽。


 


後來每次夜闖國公府,如入無人之境。


 


到宋懷青臥房的路,連僕從都不會見到。


 


他手臂傷好後,將所有東西搬去了別院。


 


我樂得自在,不必再擔心翻牆被發現。


 


直到大婚那日,我還習慣爬牆夜探宋懷青香閨。


 


被雲枝叫住時,我嚇了一跳。


 


她站在牆根下,哭笑不得。


 


「女公子, 你今天是新娘子,爬什麼牆啊?」


 


我想了半天。


 


要怪就怪賓客太熱情, 拘著我與宋懷青一塊喝。


 


喝懵了, 下意識便飛上了院牆。


 


「好, 知道了。」


 


我暈暈乎乎地往臥房走, 倒頭睡在書案邊。


 


無意將身後畫卷蹭落,四處散開。


 


展開,畫中人未添面容。


 


頭一張,那人身著男子衣裝, 在客棧中捏泥人。


 


饒是時間已久, 記憶還是蹭地浮起。


 


好像……初入京師時,我在京郊客棧裡捏過。


 


太難看,便沒有帶走。


 


那時要在客棧停留八天, 等宅院清掃幹淨。


 


我在外多是男裝。


 


整日在茶桌上與其他住客闲話家常, 與一隊鏢師混成了忘年交。


 


鏢師們談走南闖北,我談「一友人」痛擊羌人的舊事。


 


做工的感嘆生活苦,我說在北地吃沙子也難熬。


 


北疆哄小孩的秘聞, 信手拈來。


 


我娘騙我的故事, 我拿出來騙別人。


 


「小兄弟年紀輕輕見多識廣, 真是英雄出少年!」


 


說到忘情時,鏢爺險些要將女兒嫁給我。


 


有泥人商路過住店。


 


我買了塊陶土, 捏得難看至極。


 


茶客笑我好手藝。


 


我反手將泥捏成靶子的模樣, 啪一聲立在博古架上, 走遠引弓。


 


箭擊泥碎,分毫不差。


 


鏢師們更高興了,要拉我入伙。


 


我實在招架不住, 第二日便換回了女裝。


 


這回泥人捏得難看, 沒人笑我了。


 


同樣, 也沒人敢來和我說話了。


 


我將捏好的泥人隨手送走後,啟程進京。


 


我記得, 收我泥人的是個孩子才對。


 


若非這小人腿上有我的指甲印, 我真要以為是認錯了。


 


所以, 宋懷青那時就見過我。


 


而那一面離我以為的初見, 還很遠。


 


第二幅, 是馬球賽上, 我揮杆擊球時。


 


這畫,但凡多畫一幕都毀了。


 


下一秒便是趙琰笑我天足,被我踹馬踢出場的樣子。


 


第三幅……


 


第三幅,畫的就是我對趙琰踹馬攻擊。


 


某種程度上, 也算是捏住我的把柄了。


 


我將畫收起,呼呼大睡。


 


做夢又夢到宋懷青每日針灸的樣子。


 


他幼時因宅邸傾軋中毒, 自此口不能言。


 


畢竟是多年沉疴,隻怕難治。


 


我從不抱希望。


 


隻知他針灸完時常發熱,痛苦不堪。


 


昏沉間,有人將我抱上軟榻。


 


我迷糊睜眼, 環住他脖頸。


 


「宋懷青, 你到底看中我哪一點?」


 


「很……重要嗎?」


 


聲音沙啞又破碎。


 


我腦子登時清醒過來。


 


懷疑自己喝太多,耳朵出問題了。


 


宋懷青眸光潋滟,分明也有醉意。


 


他喉頭滾動, 親吻綿密。


 


一字一頓,開口生澀。


 


「誰見到你,都會……喜歡的。」


 


「謝慈央。」


 


(完)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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