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兒子不久,北疆戰起,我拖著剛生產完的虛弱身體上了戰場。
一去十年,夏家父子從未來找過我一回。
十年後,我立下赫赫戰功,成為女將軍。
班師回京,歸心似箭的我罔顧聖旨提前一天到家,卻見到家中多了一位姨娘。
兒子蹭著她的懷抱,甜甜地叫:“娘親”。
夫君送她珊瑚步搖,價值連城。
預言與現實重疊,預言中我會被他們的糖衣炮彈哄住,再被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而此刻,我卻無比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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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娘親,治兒背的書好不好啊?”
夏日炎炎,我卻寒涼刺骨。
一窗之隔,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兒子正摟著一個女人叫娘。
夫君夏兆眼含笑意,從錦盒裡捧出一隻珊瑚步搖親手替此女子戴上。
三人其樂融融,宛若一家人。
我心如刀絞,沒想到真的被那得道高僧預言到了。
外間傳來腳步聲,我小心隱匿了行蹤。
管家面帶笑容進來:“大人,陶姨娘,北疆來信,明日即可到達。”
兒子癟嘴,一臉不快。
夏兆沉默半晌,吩咐道:“給報信的將士十兩銀子,就說明日本官會恭迎將軍大駕。”
十兩銀子?
我的消息隻值十兩銀子,而那位陶姨娘頭上的步搖恐怕價值千金。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此番景象,我或許真的會以為他是真心想來迎接我的。
短暫的小插曲後,房內繼續歡聲笑語。
我悄悄翻牆離開。
按照聖旨所說,北疆大軍都尉以上攜帶親兵駐扎在城外,明日進城。
副將林青稟告:“給夏大人和公子的禮物是明日送到府裡還是將軍親自帶回去?”
是啊,還有禮物呢?
不等我回答,一個小兵嗒嗒跑來:
“將軍,夏府那邊派人來說,小公子一聽將軍回來,鬧得要來找將軍,哭鬧不止,此刻昏睡過去,恐怕明日不能隨官接見了。”
“但夏大人讓府上下人照顧小公子,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親自接將軍回府。”
副將感慨:“小公子與將軍真是母子連心啊。”
我卻能猜到,是兒子自己不想來,讓夏兆替他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夏宅裡的嬉笑打鬧猶在眼前,夏兆一邊懷抱佳人,一邊想法子應付我,真是辛苦他了。
胃裡翻江倒海,惡心得緊。
“去夏府傳信,就說夏大人不必急著見我,照顧好小公子為上。”
2.
第二日豔陽高照,百官奉旨城門相迎,場面好不熱鬧。
見駕後,聖上封我做長平侯,還說我原來的宅子太過狹小,在距離皇宮半時辰馬程的南安巷賜了我一處府邸。
正好,我也不想回夏府。
夏府原先不是夏府。
我和夏兆成親時,我還隻是巡防營的小小都尉,夏兆更是個尋常舉子。
我倆租了一處兩進院子過活。
我倆成親後,我在狩獵時救了聖上,被封我寧安將軍,這才有了府邸。
我顧念夏兆的臉面,讓人掛了夏府的牌匾。
長平侯府不愧是聖上親賜的宅子,三步一亭,五步一閣,琉璃瓦,漢白玉磚,處處彰顯奢華。
我在庭院內坐著,透過那棵從嶺南運過來的橡樹,看著漆黑的天空出神。
回京之時,我遇到了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和尚。
老和尚攔著我不讓我走,非讓我聽他講故事。
他說我是好人,不該被奸人所害。
他說我會被夫君兒子背叛,沉醉在他們的糖衣炮彈裡,被他們日日用慢性毒藥取了性命。
彼時我隻當是玩笑話,可今日發生的事歷歷在目,由不得我不多想。
副將問我:“要不要去夏府接夏大人和小公子?”
問完又打了自己腦門一下,自嘲:“看屬下這腦子,將軍肯定是親自去接啊,還得給他們一個驚喜。”
驚喜沒有,驚嚇倒是不少。
不怪所有人都覺得沈明昭將軍與夏兆大人情深似海,情意綿綿。
因為過去的我也這麼想。
夏兆已經連續派了幾撥人來催我,甚至親自寫了手書:
“沈將軍安否?食否?可歸府否?”
門房將人攔在外面,將手書送了進來。
過了一會兒,又一封手書送進來:
“豫兒好轉,四處尋娘而不得,昭昭速歸。”
我隨手吩咐親兵:“就說我舟車勞頓,且先休息幾日。”
至於幾日,我還沒想好。
親兵點頭應下,放下手中的幾個錦盒。
那是我在邊關為夏兆和夏豫準備的禮物。
夏兆愛寫字,我便尋了兇猛的野狼,抓了拔毛做狼毫筆。
夏豫已經到了開蒙的年紀了,我為他尋名家打造了一柄寶劍。
現在這些東西用不到了。
庫房落鎖,這幾樣我傾盡心血的物件被關在暗處再無重見天日之時。
我剛從庫房出來,親兵又回來了。
他面帶喜色:“將軍,夏大人來了。”
3.
夏兆穿著一身月白色長袍,腰間掛著我們定情的鴛鴦玉佩,頭上戴著玉冠與我寶劍上寶石顏色一模一樣。
看得出來,他是用心打扮過的。
“昭昭,你既然累了,怎麼不回府休息啊?”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這處院子,眼裡的驚異不言而喻。
當年突厥來襲,一連攻佔北疆三城,京中人人自危,都不想去冒那要命的風險。
是夏兆勸我說,我一身武藝,本就該保家衛國,他能理解我,讓我放心將剛出生的豫兒留下,出徵去吧。
現在想想,他是真的想讓我完成夢想,還是想讓我S在邊關?
記得臨出城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夏兆痛哭流涕。
“昭昭,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你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那我也不活了。”
送行的聖上感動不已,做主封夏兆為七品編修,從此,夏兆成了朝廷命官。
我對他始終保持信任。
他說京中官員眾多,世家眾多,豫兒比不上旁的小孩。
於是我在北疆拼了命地打仗,拼了命地爭軍功,隻為了早日提拔,早日讓豫兒在其他孩子面前不跌面。
我遠在北疆,生怕委屈了他們父子,每每得了賞賜,便讓人直接送到夏府。
尋常節日、生辰,更是一個不落地給他們準備禮物。
我總想著,我在北疆拼命,他們能在京城過得舒服點也是值得的。
可我沒想到他們過得太舒服了,舒服得都快把我忘了。
親生兒子叫旁人娘親。
正兒八經的夫君對她人含情脈脈。
我蹙眉不語,冷眼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覺得陌生又遙遠。
夏兆絲毫沒察覺到我的不滿,繼續自說自話:“是不是想著把這裡打掃幹淨,接我和豫兒過來住啊。”
“我覺得夏府雖然小,但是溫馨,猛地讓我搬家,我還有點舍不得呢。”
他邊說邊四處打量這處院子,好像在思索他住哪裡。
他剛想開口,就見一個小廝快步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嘀咕了一句。
那口型,分明就是“陶姨娘”。
夏兆的臉色瞬間慌了,眼神裡掩飾不住的擔憂。
我十分體貼:
“是衙門有事嗎?”
4.
夏兆如釋重負:“對,對,就是……就是聖上讓編纂的書,出了點岔子,我去看看。”
他佯裝鎮定,明明慌得手指都打顫。
“那些同僚也真是的,非這時候找我。”
“昭昭,我去去就回,你舟車勞頓,不用等我,先睡下吧。”
他語速極快,邊說邊倒退著往外走,差點撞到拱門上。
守門親兵一把扶住他,看著他慌張離開的背影“咦”了一聲:“七品編修這麼大責任啊?”
我嫣然一笑。
這個夏兆,真是快活日子過多了,連說謊都不會了。
聖上讓編纂的不是尋常書,是律法,真出了岔子該找御史臺,而不是找他這種闲職。
林青聽夏兆話音裡好像是要在侯府過夜的意思,囑咐門房留燈留門。
直到半夜林青在外敲門:
“將軍,您睡了嗎?三更天了?還給夏大人留門嗎?”
原來林青看夏兆一時半會兒沒回來,想著怎麼也是侯府的半個主人,便囑咐人往衙門送些宵夜。
結果到了衙門一看,大門緊閉,哪有辦差的樣子啊。
再一打聽,才知道今兒陶姨娘不知為何心口疼得厲害,吃什麼藥都不管用,險些背過氣去。
夏大人心急如焚,拿著令牌進宮請御醫去了。
林青氣不過,去夏府討說法。
沒見到夏兆,卻見到夏豫。
他衝林青頤指氣使:“這次來可是又送什麼好玩的玩意兒啊。”
林青氣不打一處來,就見御醫從夏府出來,氣呼呼地嘀咕:
“哪有什麼心口疼,不過是些爭寵的手段,何必叫老夫來受累。”
夏豫一驚。
管家忙給御醫包上禮金送出門。
林青這才發現,夏府的管家也早不是他熟悉的那個了。
回侯府後,林青睡不著,百思不得其解,隻能叫醒我:
“將軍,您和夏大人之間是不是……”
林青是武將,不會拐彎末將,“是不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迎著夜風,我散開頭發在夜色中飄起。
我一字一頓地告訴林青:“我與夏兆即將和離,以後夏兆來,就當普通客人回稟即可。”
寒風乍起,我又一次想起那個老和尚的語言還有他眼中的悲憫。
我沈明昭乃當今長平侯,徵戰邊關數十年,如今一朝回京,不是為了沉溺在虛假的幻影之中的。
5.
侯府是新的,侯府的下人也是新的。
他們得了我的命令,不敢再私自放夏兆進府。
夏兆被攔在門口,絲毫不氣,轉身回夏府接來了夏豫。
夏豫才十歲,行事張狂,不管不顧地往侯府衝,下人不敢阻攔,竟真的讓他闖到了我面前。
“昭昭,你是不是生氣了?”
夏兆獻寶似的從懷裡拿出一支木簪,模樣尋常,用料尋常,集市中估摸著大約五文錢。
我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討好似的解釋:“昭昭,我那日從衙門回來,想著回府拿上禮物再來找你,誰想到……誰想到陶……下人病了,我便多留了一會兒。”
“我怕打擾你休息,就沒來侯府。”
他說著推了推夏豫,示意夏豫撒嬌。
夏豫第一次進侯府,被四周的景物迷倒,顧不上夏兆了。
場面一下子冷了下來。
夏兆尷尬地笑笑,在夏豫後背擰了一把。
夏豫回過神來,樂呵呵道:“娘,這宅子真大,以後我們就住這兒嗎?”
“說好了,我和陶姨娘住一起。”
他要和陶姨娘住一起。
是啊,這些年他一直和陶姨娘住在一起。
在我去北疆的第二個月,夏兆就從鄉下接來了他的表妹,還抬了姨娘。
恐怕在夏豫心裡,陶姨娘比我這個親娘還要親。
我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我好像一個笑話,為了一個謊言而拼了十幾年的命。
我看著他,搖了搖頭:“你不住在這裡。”
我看著他的眉眼,忽然覺得好陌生啊。
夏兆來信說孩子長得很像我,可夏豫眉眼溫柔嫵媚,完全沒有我的剛毅。
夏豫一聽我不讓他住,立刻炸開了鍋:“你是我娘,你有這麼大宅子,我就要住。”
我冷眼看著他們這對父子,一言不發。
夏兆慌了:“大膽,怎麼和你母親說話的。”
他轉而衝我賠笑:“昭昭,孩子還小,你別放心上。”
孩子還小,還不懂事,但大人卻懂事。
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法子與那天晚上裝病騙走夏兆如出一轍。
我的臉色越來越沉,夏兆慌忙捧出簪子轉移話題:
“昭昭,你記得嗎?大婚那日我說過要親手給你打一個簪子。”
“我手笨,花了三個月才打磨出這麼一根木簪,你別嫌棄。”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久,從大婚說到我出徵,我恍然發現,其實我們相處的時間也沒有多少。
我說:“不會嫌棄。”
因為我不會收。
夏兆松了口氣,上前來要替我插上。
我頭一歪,簪子掉到了地上。
夏豫忽然停止了號哭,撿起簪子來小心擦了擦灰塵,衝我興師問罪:
“你幹什麼?你知不知道這簪子是陶姨娘專門給你買的,你不領情就罷了,還亂扔東西,真是個粗俗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