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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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他的助手,跟他待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


秦自牧是個很幹淨的人,什麼都很幹淨,住所很幹淨,試驗臺很幹淨,人際關系也很幹淨。


 


他總是拿一雙深邃又清澈的眼,平等地望著一切。


 


不知為何,我卻覺得他是個脆弱的人。


 


這樣的脆弱感,總讓我認為我會在下一秒會失去他。


 


可那會兒,我在他身邊待了一年。


 


一整年風平浪靜。


 


我和他的關系,也更親密了。


 


和秦自牧關系進一步是很難的,可慢慢地,他家裡開始放專門為我準備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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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是出聲提醒我器具要放回原位,現在是嘆口氣直接幫我擺好。


 


有時,我覺得我會沉溺在他的眼神裡。


 


他就這麼安靜地看著我,不靠近,也不遠離。


 


那是,正月十四的一個晚上。


 


我在睡夢之中,忽然接到一通電話。


 


是他打來的,聲音很平靜,問,是不是吵醒我了。


 


我否認,盯著床頭的燈,顯示凌晨三點鍾。


 


今天應該是秦自牧在所裡值班。


 


這個點打過來電話也太詭異了。


 


可他隻是輕輕笑了聲,說,他想聽我的聲音。


 


我開始意識到不對勁。


 


翻手機,一條條消息彈過來。


 


所裡在聯系消防車,救護車,要求全員就位。


 


我手抖了抖,核試驗的危險性很高,而一旦造成核泄漏,那遭殃的可就不是所裡那一方土地。


 


是無數河流,是千千萬萬。


 


我問秦自牧,是不是實驗室裡出事了。


 


他嗯了一聲,很平靜,特別平靜。


 


「同事操作失誤。」


 


「溫度過高,冷卻棒下不來了。」


 


「現在要手動關閉閥門。」


 


……


 


下一句說不出的話是,得有人去,去哪怕穿防護服也不行,在核含量幾千倫琴的空氣中,關閉閥門。


 


我啞著嗓子問他。


 


「那個操作失誤的同事呢,讓他去啊。」


 


「他縮在角落裡抖呢,路都走不好。」


 


他話裡有些戲謔,我聽見拉拉鏈,穿防護服的聲音。


 


我在電話裡喊他的名字。


 


「秦自牧!」


 


那樣大聲,有名有姓地喊他名字。


 


「婷,你知道的。」


 


「如果沒有人關閉冷卻閥門,那石墨堆芯就會爆炸。」


 


有一場著名的核事故。


 


切爾諾貝利事件。


 


事發,就是反應堆爆炸,石墨堆芯四散紛飛。


 


……


 


自動裝置無法啟動的情況下,就得人為扣合安全的扳機。


 


核泄漏所造成的的危害,又何止是生靈塗炭那麼簡單。


 


「秦自牧。」


 


我話裡,慢慢地染上哭腔。


 


「可不該是你去。」


 


你從來沒做錯什麼,你是個很優秀的人,為什麼是你去,你有那麼大的價值。


 


他笑了。


 


話裡沉悶了一瞬,我知道,是他戴上了最後的面罩。


 


「婷,可一直以來,我都認為,這是我所存在的意義。」


 


「……」


 


那是一個月亮很圓的晚上。


 


秦自牧對我來說總是高高在上的,遙不可及的。


 


那場電話掛斷的前十秒,他還在笑。


 


「好可惜啊,婷。」


 


「我還挺喜歡你的。」


 


8


 


我回到家時,還在下雨。


 


打了退燒針,這會兒發熱也退了。


 


段楓給我發了條短信。


 


說他晚上不回來吃飯了,謝薇安吵著要他帶她去吃海底撈。


 


我回了句「嗯」。


 


他就再無回音。


 


我癱倒在沙發上,又翻開那張照片,盯著看。


 


段楓長得真像秦自牧。


 


像到,我在某個研討會看他的第一眼,就移不開了。


 


那時的我,剛確診了創傷後應激障礙,沒法再繼續待在研究所裡。


 


秦自牧又才走,生活幾近一團亂。


 


而我的老爸,卻在這時候領回來一個私生女。


 


我怎麼也不敢相信,平時成熟穩重的爸爸,會背著我S去的媽媽在外面有過其他女人。


 


他把那個小女孩領回家的第一句話,就是跟我說,將來他的遺產,要我們倆平分。


 


當年他拿我媽去世後留下的補償金創下的產業,要我和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孩平分。


 


下大雨,我回家,沒傘,淋了一身。


 


打開家門,卻看見我爸和那個私生女其樂融融地吃晚飯。


 


那個女孩坐在餐桌上,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姐姐,都怪我,爸爸要給我做晚飯,就沒時間給你送傘了。」


 


我那時候,其實處在幾近崩潰的邊緣。


 


幾乎那一下,就把我的弦給拉斷了。


 


我和我爸大吵了一架,離家出走,後來再也沒有回過家。


 


我有點犟,我爸每年給我打電話我都沒接過。


 


因為得了創傷後應激障礙,我看見任何和核試驗有關的東西都會頭暈,犯惡心。


 


幾乎是一個人渾渾噩噩地在出租屋裡度過了好幾個月。


 


整晚整晚地失眠,然後想秦自牧,想得要S。


 


想他親手給我做的菜,想實驗結束後有時跟他一起下班了走回家。


 


失去了核研究的機會,找工作也四處碰壁。


 


我甚至被診斷出輕度的神經障礙。


 


我握著小刀,想就這麼下去找秦自牧。


 


卻疼得到最後還是翻身起來找醫藥箱包扎。


 


後來,就遇到了段楓。


 


我突然發現我是個卑劣的人,很卑劣的人。


 


我貪戀一切關於秦自牧的東西,我的愛並不高尚。


 


哪怕是臉像就可以。


 


哪怕是注視著我就可以。


 


「那是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動力。」


 


很誇張,對吧?


 


可那時候的我,早已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


 


9


 


家裡的門打開了。


 


晚上六點半。


 


我剛洗完澡從浴室裡出來,就忽然被人拽進一個懷抱裡。


 


段楓和秦自牧不一樣,段楓身上的味道更具攻擊性。


 


我想回頭看他的臉,卻被他掰過了下巴。


 


「不生氣,嗯?」


 


大概是問我,他晚上帶著小青梅去吃飯,我為什麼無動於衷。


 


可六點半,吃海底撈也不可能就這麼快回來。


 


我沒心思管段楓到底去幹什麼了,我並不介意,隻要看見他的臉就行。


 


他的手指慢慢地捱過我的肩頸,我剛洗完澡,皮膚好像要比平時更加敏感。


 


「我跟她去吃海底撈,我在她身上砸錢。」


 


他呼吸滾燙,貼著我耳側。


 


然後氣笑了一樣。


 


「你他媽的就不能生氣點啊?」


 


「你他媽就不能有點情緒?」


 


我回身看他,才發現他眼尾捱了點紅。


 


挺懶地倚著門框。


 


「你喝酒了?」


 


我歪著頭,問他。


 


他如同被夜色裹挾著濃重的氣色,就這麼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婷。」


 


夜晚安靜的門廳,他的話我一字一句,聽得無比清晰。


 


「如果我跟她真的發生關系,你是不是也是這幅表情?」


 


他SS地盯著我,我居然在他眼裡找到了悲傷,還有哀求。


 


於是我仔細思考了一下。


 


我回答不出來,愣愣地看著他。


 


他神色猛地轉變為了然。


 


門廳的那盞燈很昏暗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肩膀。


 


我聽見他輕輕地說。


 


「行。」


 


「真有你的。」


 


「我他媽才是舔狗。」


 


「一直是我在求你,不是嗎。」


 


「……」


 


他稍軟的黑發蹭過我的脖頸。


 


低啞而自嘲。


 


10


 


周六有個展會。


 


閨蜜因為要出差,讓我幫她參加。


 


之所以找我,是因為這個展會跟科研有點聯系。


 


她雖然不知道具體的事項,但知道我以前在核研究所工作過。


 


到場的有不少業界大牛,但我因為和這個圈子接觸的已經很少,所以認識的人並不多。


 


直到會場暗了下來,我看見站在臺前演講的人。


 


曾經的核試驗研究所裡。


 


有一名研究員因為誤操作而使冷卻棒降不下來。


 


最後,是秦自牧走進幾千琴倫的空氣中。


 


關閉了閥門。


 


當時那個縮在角落裡,要秦自牧為他承擔後果的人。


 


此時正冠冕堂皇地站在講臺之上,演講。


 


我隻感覺全身氣血一瞬間倒衝進頭頂。


 


那個人說,他走到今天這步有多不容易。


 


那個人說,他所有的科研成果都無私地對外開放。


 


那個人說,他願意為人類的未來奉獻自己的一切。


 


去他媽的奉獻他自己的一切。


 


當初犯了事躲在角落裡的人不是他嗎?


 


當初不願出去而把責任推到秦自牧身上的人不是他嗎?


 


我覺得我的手在抖,回過神時,手裡的香檳已經碎了一地。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燈光亮起,討論聲,質疑聲,竊竊私語聲。


 


我盯著臺上那個毛發稀疏,一臉得意樣的男人。


 


大聲問他。


 


「你這麼說,不怕秦自牧秦教授從地下出來找你嗎?」


 


我能從他一瞬間的怔愣裡發現他的失措,然後,他很快調整好了微笑的表情。


 


「小姐,麻煩你再重復一遍剛剛說的名字?我好像並沒有聽說過。」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能無恥到這種程度。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他。


 


「五年前在東洲研究院發生的事,你會忘記?」


 


「你忘記你是怎麼因嫌麻煩而不遵守實驗操作,最後導致反應爐過熱,冷卻棒降不下來的事情嗎?!」


 


「你忘記你是怎麼玩忽職守,怎麼推卸責任的了嗎?」


 


「……」


 


我的這兩聲質問下來,全場鴉雀無聲。


 


然後,我聽到一個很年輕的聲音。


 


「你在說什麼呢?王老師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人。」


 


「你要是再這樣隨口潑髒水,我就喊保安來了!」


 


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大學生過來拉我的手臂,我沒想到,他這樣的人,現在也有學生尊崇。


 


更無恥的是,臺上的人,特意表現出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


 


「小張,這位有可能是把我當成了其他人吧,不要這麼無禮。」


 


當年,我就覺得這個研究員明明犯了事還沒被怎麼處罰有些奇怪。


 


現在,我明白了,他不僅身後有人,還狡猾精明。


 


五年時間,足夠他把那些卑劣的行跡給洗刷。


 


「不過,這位小姐,如果您還想鬧事,那我隻能很苦惱地將您給『請』出去了。」


 


臺上的人,故作一副苦惱的樣子。


 


而他的學生,已然拽著我手臂,拉住我。


 


那人還故意把我往地上的玻璃碎片上拽。


 


就在我重心不穩,要摔倒在一片碎渣上時。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出來,輕摟住了我的腰。


 


「王和,你還真敢讓你學生對我學生動手啊?」


 


……


 


我曾經在夢裡夢到過很多次和他重逢時的場景。


 


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


 


我發怔地盯著男人的側臉,摟著我腰間的掌心溫熱,好像在一遍遍提醒我他是個活人一般。


 


臺上的男人,已然如同活見鬼般連連後退。


 


可不是嗎。


 


我們親眼看著他下葬的秦自牧,讓我遍遍魂牽夢縈的秦自牧,就站在我的身側。


 


高挺的鼻梁,金絲邊框眼鏡。


 


臺上的男人已然慌忙,倒不如說,大驚失色。


 


我張了張口,想喊出的名字,卻因為太久而忘記發音。


 


這世間,好像太過荒誕了。


 


……


 


會場進入自由討論的時間。


 


剛剛那場鬧劇,也因為講臺上的人以身體不適為由退出而陷入暫停。


 


「還要牽著我的手到什麼時候?」


 


身旁的人,好整以暇地望著我。


 


他依舊穿著藏青色的風衣,薄薄的鏡片擋住一汪深邃的眼。


 


溫柔,有風度。


 


我下意識地松開了握著他手腕的手,然後又緊緊抓住。


 


我抿了抿唇,拉著他,往酒店的會場外走。


 


……


 


我步履匆匆,身旁人流竄動,所以手心那點溫度便格外滾燙。


 


直到,把他拉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男人比我要高一點,插著口袋,垂眸看我。


 


好像多年前,他也是這麼平靜地望著我。


 


我深深吸了口氣。


 


抬眼,看他。


 


「別鬧了,段楓。」


 


「……」


 


他就這麼看著我,一秒,兩秒。


 


然後笑了。


 


「啊,第一次裝,好像不太像?」


 


「……」


 


其實還挺像的,因為不止我,連那個講臺上的人都大驚失色。


 


可秦自牧都成灰了,灰不可能再變成人,這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在下一秒反應過來的事。


 


我抬手,輕輕蹭了蹭他的眼尾。


 


「把痣遮掉,就更像了。」


 


他笑得惡劣。


 


「我故意留的。」


 


「……」


 


我把段楓當替身這件事,讓段楓知道了。


 


「很失望嗎?我不是他。」


 


男人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出聲問我。


 


我搖了搖頭。


 


「沒有,他如果真活了,我會更難受。」


 


以前研究所裡的朋友見我消沉成那樣時,曾經出聲告誡過我,秦自牧不會想看我變成這樣。


 


那時的我,紅著眼眶,已然到了崩潰的邊沿。


 


「不想看到這樣的我?」


 


「那就讓他活過來親口跟我說啊?」


 


……


 


現在想想,無非就是偏執近絕望的希冀。


 


想把他氣活過來,想讓他出現在我面前,


 


哪怕是無奈地勸解我也好。


 


哪怕是失望地責罵我也好。


 


我猛地,被人摟在了懷裡。


 


近距離接觸時,才能發現段楓和秦自牧的不一樣。


 


一個是永無止境粘稠的黑夜,一個是天方夜譚般的高蓮。


 


「婷,我現在才明白。」


 


「你永遠也不會因為我和別的女人互動而生氣,你隻在乎我的臉。」


 


「我不要你的愛了。」


 


「我要你的眼睛。」


 


「你看著你心上人動情的眼睛。」


 


他輕吻過我的脖頸,熱烈而戲謔。


 


「我愛你。」


 


「但你不配高尚的人,所以你該跟我在一起。」


 


面前的人張開雙臂,擁抱我。


 


「跟我一起到地獄裡去吧。」


 


「那才是我們這樣人的歸宿。」


 


最後一句話,恍如囈語。


 


11


 


我和段楓的婚禮,將在下周六舉行。


 


我不覺得跟他結婚有什麼不好。


 


他就算滿身瘡痍,就算是從內裡腐爛開,隻要他的臉沒有被刮花,我就願意待在他身邊。


 


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執念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


 


深入骨髓的想念,我迫不及待地渴望和某個人相關的東西。


 


閨蜜知道我的事情後,略有些憐惜地看著我。


 


「婷,你該去看心理醫生了。」


 


……心理醫生會約的,但大概是在我結完婚之後。


 


婚禮的會場就布置在市裡最好的酒店,有一點不得不說,段楓對婚禮還是蠻用心的。


 


就連婚紗,都是我一件件穿上,跟木偶一樣任人擺動,然後他親自挑的。


 


巨大的妝鏡前,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好久沒有這樣盛裝過了。


 


我也好久沒見過這樣精致的自己了。


 


忽然有人,從身後摟住我。


 


我和他一同,看著鏡子裡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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