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來世多變,誰又知曉來世的沈雲兒是何心性,不如就讓這孽緣,終止在你這傻子罷。」
這話說得委婉,我卻聽了個明白。
一向痴呆的傻子,這一晚無需周凜牽著,也能獨自回到家中。
桌上的紅豆糕早已冷透。
我拾起幾枚,胡亂的塞到嘴裡,塞得滿滿當當也咽不下喉頭的那點苦澀。
傻子想明白了。
周凜照顧了傻子十七年,無論怎樣的因果,都該還清啦。
周凜曾說過,日暮天明,他會一輩子陪著沈福雲。
可是,永遠、一輩子,這些話就和詛咒一樣,說的愈多,緣分愈淺,傻子也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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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緣分淡去,也不想周凜難過。
福雲隻想周凜開心呀,就像當初,沈雲兒認下莽撞的小狐狸為徒那樣。
兩百年了,他該成仙的。
老人說得對,一切的一切,都該終止在傻子這裡了。
9
晌午時分,周凜才回來。
沉默的收拾我吃剩下的紅豆糕,沉默的將荷包放回匣子裡。
半晌,才從袖中變出一把蘆葦,遞給我。
他在道歉。
傻子不喜歡花,隻喜歡蘆葦。
我歡天喜地的接過,卻忽然落了笑,轉而將蘆葦折斷,擲在地上,跳上去狠狠踩了兩下。
周凜蹙起眉,「怎麼了,你不是最喜歡蘆葦嗎?」
我別扭的轉過身,「福雲現在不喜歡了。」
幻境裡,沈雲兒也喜歡蘆葦。
傻子傻得很,試圖用這種方式,讓周凜區分開她和沈雲兒。
周凜抿了抿嘴,一言不發的收拾掉蘆葦碎屑。
而後轉過身,端過酪漿,「你沒吃早飯吧,昨夜是我疏忽,竟丟下你出門,往後再也不會了。」
傻子剛想伸手去接,卻在電光火石間,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明過。
我避開周凜的手,任由那酪漿落在地上。
汁水淅淅瀝瀝,濺在周凜身上,像是多年前,沈福雲糊在周凜臉上的盆盂之水。
不過這一次,周凜失去了耐心。
他難得的拔高音量吼道:「沈福雲,你今天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非要和我鬧?」
我捂住耳朵,不聽不聽,反正傻子就是聽不懂的。
越是在意,越是心急。
周凜想罵我,可什麼也罵不出口,到最後,也隻得脫口而出:「你這個傻子!」
我甩開鼻尖上的柳絮兒,指著他,又指指我。
「那阿凜,喜歡傻子嗎?」
周凜忽然愣住。
沈雲兒天人之姿,那年柳絮紛飛,不過一眼,成仙一事都能拋之腦後。
沈福雲痴傻呆滯,照顧了這麼多年,也隻是學會下雨天要往家跑。
珍珠魚目,竟在同一張臉上也得以瞧見。
柳絮因風起,似雪非鹽。
周凜忽然抱住我,有熱淚淌進脖頸裡。
他說:「雲兒,我喜歡你的。
「但是我真的好累啊,你能不能變聰明,我想你了。」
這句話的語氣,頗像兩百年前天真爛漫的小狐狸,不像我認識的周凜。
傻子的腦袋轉了又轉。
我知道我認識的周凜像誰了,他像兩百年前的沈雲兒。
可我隻是拍著他的背,執拗道:「阿凜阿凜,福雲在這呢,我叫沈福雲。」
風從院子裡卷過,帶走簌簌的柳絮。
周凜收了淚,聲音很快恢復沉靜:
「是,你是沈福雲,不是沈雲兒。」
10
往後幾日,周凜輕車熟路的喂我吃飯。
我卻故意將菜葉米粒甩得到處都是,瓷碗碎片砰砰落了一地。
周凜沒說話,隻是自顧自地收拾。
我又趁他擦洗地面時,不知打翻了多少次水桶。
傻子似乎變回了那個最初的傻子,飯不會吃雨不知避話不會講。
甚至上手抓了隔壁二黑家的大鵝,被啄的一身傷。
周凜麻木的替我道歉,賠了銀子又帶我去醫館。
我趁他不注意,上手拔了老中醫的胡子,老頭叫嚷著將我們趕到大街上。
這一次,我清楚的看見,周凜眼裡的疲倦,慢慢被慍意代替。
傻子盡心盡力做好傻子,捂著耳朵哇哇叫喚,眾目睽睽下,丟盡了他的臉。
就這樣,日復一日,消磨著他的耐心。
我在偷偷尋找著一個契機,讓周凜離開的契機。
直到這日,我爬上架子,取下一盞兔子燈。
我在墳頭幻境中看到過,這燈,是小狐狸送給沈雲兒的。
周凜不會送沈福雲兔子燈,周凜隻會送沈福雲不愛吃的紅豆糕。
傻子也會嫉妒。
我比不上S人,可更無可奈何的是,那是沈雲兒。
是我,好像又不是我。
傻子似乎都找不到可以嫉妒的理由。
於是,我脫了手,兔子燈墜在地上。
陶瓷片迸裂一地,碎開了周凜守著沈雲兒的幻境。
周凜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兔子,從庭院裡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進來。
「沈福雲,你在做什麼!」
11
他蹲下身,心疼的摸著那枚兔子燈。
兩百年前的上巳節,少年拔得頭籌,將琉璃燈盞獻給自己的師尊。
兩百年後的喇叭村,他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燈盞,被一個傻子砸碎。
柳絮飄過兩世,迷了他眼,認不清究竟是雪是鹽。
面前之人,又是否為故人。
再次抬眸時,周凜眼睛已然紅腫。
十七年來,他第一次對我發了火,「沈福雲,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玩著手指,假裝聽不懂。
他徹底氣了,掰過我的肩膀質問:
「沈福雲,你明明會吃飯端水,知道鵝不能抓山雞不能打,你現在究竟想幹什麼,非要故意惹我生氣嗎?」
我掐了把手心,咧出一個笑。
「傻子忘記了。」
周凜倒退了兩步,眼角似乎有淚懸著。
「沈福雲,你就是個笨蛋,你有哪一點像她。」
「我這些年,究竟在堅持什麼……」
說完,他抱起碎的不像樣的兔子燈,奪門而出。
周凜的背影見過很多次,卻從未有一次讓我如此心痛。
許是柳絮飄到了眼裡,我沒忍住哭出聲來。
阿凜終於討厭福雲啦。
這次,他應該不會再回來了,阿凜該好好當天上的仙人了罷。
12
——周凜視角
沈福雲長大後,周凜很少化回狐狸本體。
這一次許是氣急,他變回了狐狸在山野裡狂奔撒氣。
十七年,周凜牽著沈福雲。
看過初春嫩芽,聽過盛夏蟬鳴,見過深秋落葉,拂過初冬新雪。
周凜永遠耐心的照顧著傻子。哪怕ṭū́ₕ在最初,年歲尚小的沈福雲灑了他一身的米湯,糊了他一臉的盆盂之水,他也岿然不動。
永遠不變,永遠護她,像是在償還一場無人在意的債。
可永遠一字,說的輕巧,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守著一個傻子究竟還能堅持多久……
壓抑了十七年的沉靜,在這一刻徹底崩潰決堤。
周凜終於停下,停在沈雲兒的墓前。
他吸了吸鼻子,低頭的拼湊起那隻兔子燈。
可碎了就是碎了,回不來,就像S了的人,活不了。
大雨滂沱而下,落在了周凜的眉眼處,分不清是雨是淚。
碎片從他指尖掉落,周凜終於放棄拼兔子燈了。
他抱住冰冷的墓碑,哽咽道:
「雲兒,我真的累了。」
「你能不能回來,哪怕是說上一句話也好……」
「是我不懂事,是我害了你,你能不能起來打我一巴掌,像以前那樣……」
兩百年了,愧疚在塵埃中不斷發酵,竟讓他連哭聲都是壓抑的。
許久,周凜慢慢止住了淚。
他摸著墓碑,藏在心底的想法奔騰而出。
是了,躺在這裡的,本該就是他。
他要沈雲兒回來。
13
「喇叭村裡有個大傻子,傻子有個俊俏郎君!」
「郎君不理大傻子,傻子急得哇哇叫!」
孩子們見周凜不在,又推搡著進來唱起那曲童謠。
我拿起笤帚,嘶啞著嗓子趕道:「不許唱了!你們不許唱!」
淚水跟開閘的洪水似的往下落,二黑見狀,止住嘴,揮走那群孩子。
湊到我跟前噫了聲,「傻子也會哭嗎?」
我胡亂抹了把臉,推他出門,「你走,我要睡午覺了!」
二黑嘖嘖兩聲,「嘿,還真是傻的可憐,郎君跑了,也隻曉得睡午覺,不去追一下嗎?」
我猛地關上門,將他隔絕在外。
其實我不想睡午覺,但周凜說傻子應該在這個時間睡午覺,傻子最聽周凜的話。
蜷在竹席裡,周遭兀然安靜的可怕。
我好像又想聽到一點聲音,牛叫或者狗吠,什麼都好。
傻子隱約知道,這種感覺,叫做孤單。
我想周凜了,再去看一眼也好,就一眼。
林外春雨不歇,傻子撥開蘆葦蕩,不遠處山坳裡的墳冢旁,一定有周凜在。
果然,他對著沈雲兒的墳墓,又在絮絮叨叨的說些什麼。
他從不會對我講這麼多,連話都少得可憐。
我藏在灌木後,靜靜的聽著。
不久後,那個老人也來了。
「孽徒,你喚我來,可是想清楚了,要跟為師一同走向那仙人大道了?」
「你隻需再討個封就可以……」
他沒說完,就見周凜跪了下來,擲地有聲道:
「徒兒不願。」
14
老人愣住,我也愣住。
「你說什麼?」
「師傅,徒兒不願。」
老人來回踱起步,恨鐵不成鋼罵道:
「孽徒!你還沒看清楚嗎?」
「沈福雲終究不是她,你尋她多少世,她都不會是她,你怎麼就不明白!」
周凜伏下額頭,聲音平靜:
「徒兒這些天,想明白了。」
「我種下的因,都應由我來償還。若非當年莽撞,沈先師資質頗高,也本該成仙的,是徒兒誤了她兩世。」
「是以福雲痴傻,徒兒也願護她一輩子。」
「隻是,徒兒想要一個機會。」
他抬起眸,眼底閃過的那抹亮光,宛如當年年少氣盛的小狐狸。
老人頓時明白他要做什麼,呵道:
「不知天高地厚!」
「你帶她走了諸多地方,也未能尋到她丟失的那抹魂魄,你還想怎麼辦!」
周凜閉上眼,化出兩條狐尾,在草木裡翻飛著。
「師傅,求您幫我。」
「徒兒這些年拼命的修煉,為的不過是再與她說說話。」
老人用浮塵敲在他後腦勺上,眼神若有似無瞥向灌木後。
「哪怕付出此生修為也在所不惜?隻為她能恢復前世記憶?」
「孽徒啊,你知不知道若再行斷尾,你不僅不能成仙,能不能活到下一個兩百年都未可知!」
這次,換周凜執拗道:「徒兒知曉,求師傅成全。」
老人扶著胸口,差點喘不過來氣。
「你現在知道叫我師傅了?兩百年前你個小狐崽子對著沈雲兒,不是師尊師尊叫的挺歡嗎?」
周凜沉默。
老人拗不過他,也心疼他。
便道:「罷了罷了,你把她帶來吧,哎呦造孽啊……」
後面的,我不敢再聽了,逃也似的離開。
這麼多話,留在傻子腦海裡的,隻有幾個字眼:斷尾,不得成仙,變成沈雲兒。
心髒在撲通撲通跳著,奔過蘆葦蕩時卻忽然平靜下來。
蘆葦叢裡有蘆雁的窩,周凜帶著傻子,在這裡撿過蘆雁的蛋,看過結群的鴨,追過暮春的柳絮。
我揣著這麼多的回憶,這麼多隻屬於沈福雲的回憶。
是了,我不想變成另一個人。
十七年來,周凜一直想讓沈雲兒回來。
可我隻有周凜,我喜歡周凜,我也想讓他成仙。
福雲不懂什麼才算愛,但福雲從沈雲兒那裡偷學來啦。
愛是成全,成全阿凜成仙的那種成全。
兩世輪回,唯此執念不變。
15
可傻子終歸是傻子,能找得到周凜,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沒有周凜,傻子能不能長到十七歲都未可知,十七年前,周凜本就是在蘆葦叢中撿到轉世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