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說我說話太「楞」,像塊硬邦邦的石頭,從來不會說句軟和話,更別提誇人了。
「嘴甜點不吃虧,」他循循善誘,「你爸那種人,尤其吃這套。你誇他字好,誇他酒量好,誇他什麼都行。」
說實話,我那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
「誇獎」?
這個詞對我太陌生了。
在我的世界裡,隻有挑剔、指責和竹枝破空的聲音。
我從來不知道「好」字後面還能接上別的詞。
林叔叔甚至會教我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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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學校那種枯燥的方塊字,而是帶著酒氣和煙草味的《唐詩三百首》。
他把我抱在腿上,粗糙的手指一個字一個字點著書頁,拖著長腔念:「床前——明月——光——」
我被迫跟著念,那陌生的韻律和文字,像奇異的種子,掉進我貧瘠幹涸的腦子裡。
還沒踏進學前班的門,我已經認識了不少字,能清晰地背出五十幾首完整的詩。
這份「知識」,像偷來的糖果,苦澀又帶著畸形的甜。
它確實給了我一種病態的、凌駕於同齡人的「優越感」。
4
我小心翼翼地嘗試著林叔叔教我的「生存法則」。
有一次,爸爸又在書房揮毫潑墨。
以前,我必須等他像喚狗一樣喊「研墨!」,才敢蹭過去。
那天,我深吸一口氣,主動走了過去,拿起那塊冰冷的墨錠,在砚臺裡細細地、一圈一圈地磨。
墨汁漸漸化開,又黑又濃,像我心裡的恐懼。
等他寫完了,我盯著那幅在我看來依舊張牙舞爪、充滿戾氣的草書,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點聲音,幹巴巴地說:「爸……寫得真好。」
空氣凝固了一秒。
我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倒流的聲音,等著熟悉的竹枝或者巴掌落下來。
但,沒有。
我爸轉過頭,那張被酒氣燻得微紅的臉,第一次對我露出了一個可以稱之為「笑」的表情。
雖然那笑容裡更多的是一種被搔到痒處的得意和居高臨下的施舍。
「呵,」他鼻腔裡哼了一聲,帶著酒氣,「算你個小東西識貨!」
那晚,他大概是醉得沒那麼厲害,或者是那聲幹癟的「好」真的取悅了他。
他破天荒地,沒打我。
甚至在喝完最後一口酒,把空瓶子頓在桌上時,從褲兜裡摸索出一個硬幣,像丟給乞丐一樣丟在我腳邊。「拿著,買糖吃。」
那是五角錢。
硬幣冰涼地躺在地上。
我蹲下去撿,手指碰到那金屬的瞬間,不是喜悅,而是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確認——
原來,林叔叔教的,真的「有用」。
原來,戴上虛偽的面具,說違心的話,就能換來片刻安寧,甚至……五毛錢。
我攥著那枚沾著灰的硬幣,手心全是冷汗。
一種難以言喻的惡心和悲哀,壓過了那一點點劫後餘生的慶幸。
然而,魔鬼的饋贈,從來都是不穩定的。
不久後,我爸參加市裡一個據說很重要的書法比賽。
回來時,像一頭被激怒的、渾身酒氣的棕熊。
他砸了酒杯,踹翻了凳子,大罵評委眼瞎,罵比賽有黑幕,罵所有不欣賞他「天才」的人都豬狗不如。
書房裡,彌漫著暴風雨前的S寂。
我縮在角落,看著他那張因憤怒和酒精扭曲的臉,想起了林叔叔的話。
看他發泄般寫完一刀紙,生存的本能驅使我再次張開了嘴,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爸……別生氣……你,你寫得……真的好……」
「好?!好你媽個頭!」
話音未落,一隻穿著硬底皮鞋的腳,裹挾著雷霆般的怒火和酒氣,狠狠踹在了我的肚子上!
劇痛!
像被一根燒紅的鐵棍捅穿!
我甚至沒來得及慘叫一聲,整個人就像破麻袋一樣被踹飛出去,後背重重撞在門框上,然後滑落到冰冷的地面。
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眼前一片漆黑,隻有肚子裡翻江倒海的絞痛和窒息感。
他看都沒看我一眼,罵罵咧咧地摔門進了裡屋。
我蜷縮在門邊,像一隻瀕S的蝦米,冷汗瞬間湿透了單薄的衣裳。
過了很久,久到那尖銳的疼痛變成了悶鈍的、無處不在的折磨,我才敢慢慢掀開一點衣角。
肚子上,一大片駭人的烏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出來,邊緣還帶著皮下破裂的紫紅色血點。
5
這時候,林叔叔「適時」地來了。
他看到我的樣子,立刻露出了那種混合著「心疼」和「了然」的表情。
「哎喲,囡囡啊!你爸心情不好,你這時候又惹他幹啥?!」
——是的,他早已發現了我會挨打,我身上會有淤青和傷痕。
他把醉醺醺的我爸扶到床上安頓,然後把我抱到沙發上,轉身去了廚房。
他煮了兩個雞蛋。
白水煮的,蛋殼都沒剝。
雞蛋滾燙。
他用一塊布包著,不由分說地按在我淤青的肚子上,開始用力地、一圈一圈地滾。
「淤血要揉開,囡囡,忍著點。」
他嘴裡說著關切的話,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
燙!
疼!
那滾燙的雞蛋碾過傷處,簡直是在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我咬著嘴唇,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湧,分不清是疼的,還是因為別的。
是不是覺得,這一刻的林叔叔,像個好人?像個救星?
他給我用土法「療傷」,雞蛋滾了一遍又一遍,滾了好幾天。
他甚至會避開我爸在家的時間,偷偷過來滾雞蛋。
但是——
他的手。
那隻給我滾雞蛋的手,那隻「療傷」的手。
它從來不會規規矩矩地隻停留在雞蛋覆蓋的那片淤青上。
當滾燙的雞蛋在我肚皮上滾動時,他那寬大的、帶著厚繭和煙草味的手掌,總是「不經意」地往下滑。滑過我瘦得硌人的肋骨邊緣,滑向我單薄衣服遮蓋下的、剛剛開始有一點點弧度的腰側,甚至……
那手掌帶著一種黏膩的、探索的力道,在布料底下摩挲。
那不是治療。
那是一種比父親踹在我肚子上的那一腳,更隱秘、更骯髒、更讓我靈魂都尖叫起來的侵犯。
雞蛋滾燙的溫度還在皮膚上灼燒,而他手掌覆蓋的地方,卻像是被毒蛇爬過,留下冰冷滑膩的、令人作嘔的觸感。
我僵直著身體,胃裡翻騰,比挨打時更想吐。
眼淚無聲地淌進鬢角,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一種滅頂的、無法言說的羞恥和絕望。
我SS閉著眼,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那些被他教會的、冰冷的詩在盤旋: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不合時宜。
就像林叔叔此刻「溫柔」摩挲在我皮膚上的手。
沒人教過我任何關於身體、關於界限的知識。
我的世界,是飢餓、疼痛、竹枝的呼嘯和林叔叔那隻在我皮膚上遊移的、令人作嘔的手。
「正常」是什麼?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害怕、惡心和無窮無盡的隱忍。
6
但知識,像一道不請自來的光,或者更確切地說,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猝不及防地剖開了裹在我身上的、名為「無知」的腐臭外衣。
我爸雖然是個混賬,但他書房裡堆滿了書。
各種書。
他從不反對我看,甚至在我因為認字多被老師表揚後,還難得地哼了一句:「多看點兒也好。你要是真能考個好大學,將來老子說不定還真能享上你的福!」
享福?
我心底冷笑。
但我抓住了「看書」這個許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鑽進那間充滿灰塵和霉味的書房,像隻飢餓的小獸,在故紙堆裡翻找一切能填飽我精神的東西。
然後,我在一本落滿灰塵、紙張發黃發脆的舊書裡看到了。
那些圖片,那些文字。
直白,甚至粗陋。
它們像一道刺目的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
林叔叔的手!
那些「摩挲」!
那些滑向不該觸碰的地方的「探索」!
書頁上的描述,冰冷地印證了我身體深處那種本能的、巨大的羞恥和恐懼所指向的東西!
那不是「關心」,不是「喜歡」!
那是侵犯!
是猥褻!
是書上寫的、最骯髒的那種事!
一種混雜著巨大悲憤、被玷汙的惡心和終於找到「答案」的劇烈情緒,瞬間衝垮了我。
我渾身發抖,不是因為冷,是因為憤怒在血管裡咆哮!
我攥著那本發黃的書,像攥著一枚炸彈,衝出了書房。
我爸正歪在沙發上,對著電視裡的戲曲節目打盹,酒氣燻天。
「爸!」我的聲音尖利得不像自己的,帶著哭腔,也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他皺著眉,不耐煩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嚎什麼喪?」
我把那本打開的書,用力拍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指著那幾行字、那幅圖,手指抖得像風中的葉子:「林叔叔……他……他就是這樣對我的!他摸我!摸我這裡!還有這裡!書上寫了!這是……這是猥褻!是犯法的!」
我語無倫次,巨大的委屈和憤怒讓我幾乎窒息。
我以為他會暴怒,會像踹我肚子那樣跳起來,會抄起酒瓶砸向林叔叔家……至少,至少他會震驚,會憤怒,會保護他的女兒?
我錯了。
錯得離譜。
我爸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本攤開的書上,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一下。
隨即,他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扭曲,不是因為對林叔叔的憤怒,而是衝著我!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帶著酒氣和唾沫星子,狠狠扇在我臉上!
打得我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冒。
「下賤胚子!」
他像頭暴怒的獅子,唾沫橫飛地咆哮,
「你他媽才多大?就敢看這種下流黃書?!不學好!滿腦子齷齪東西!還敢汙蔑你林叔叔?他是長輩!是老子朋友!他能看得上你這種大頭菜?!」
他一把抓起那本書,像抓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砸在我身上,又重重摔在地上,用腳碾著。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學這些?還敢編排長輩?我看你是欠收拾!欠打!」
他的咆哮聲,震得屋頂都在抖。
那些汙言穢語,像冰冷的髒水,一盆又一盆地潑在我身上。
不是憤怒於女兒被侵犯,而是憤怒於女兒看了「黃書」,憤怒於女兒「汙蔑」了他的朋友!
那一刻,我被打懵了。
臉上火辣辣地疼,但心口那個地方,像是被一把冰錐狠狠鑿穿了,灌進了凜冽的寒風。
我傻了。
我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白。
那種無力感,貫穿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女時代。
以今天的眼神審視,我終於明白了——
林叔叔的伯父,是省書協的副主席。
他那個「著名書法家」的參評,那時正到了緊要關頭!
他怎麼能得罪林叔叔?!
我哭到缺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