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寧還是頭一回聽見這種事情,帶了幾分新奇地抬眸看他,又聽裴寂道:“這種情況下,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動用記憶,將幻術與回憶融合在一起,大幅減輕場景構建的難度。所以我們如今見到的景象,應該都是被陳露白記在腦子裡,曾在鵝城中真切發生過的往事。”

  所以陳府乃至鵝城裡的所有人,陳搖光被畫魅襲擊、趙雲落遭夜魘附體、甚至陳月明街邊玩泥巴,都真實存在過。

  “等等等等,要是我們身邊的一切都是回憶,那如今真正的鵝城——”

  賀知洲頓了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們還記得妖門大開那件事嗎?說不定鵝城當真遭了劫難,陳露白思家心切,便造出這場幻境,睹物思人。”

  這似乎是如今最有說服力的解釋。

  可寧寧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比如——

  “但若是這樣,陳露白將我們留在此地用意何在?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又為何能有制造幻境的力量?”

  裴寂冷聲開口,聽不出語氣起伏:“最重要的是,如果幕後黑手當真隻有她,這層浮屠塔又為何會被稱作‘極為困難’?隻需要將她斬殺就能解決的事情,能讓那樣多前輩為難麼?”

  賀知洲愣愣看著他。

  然後十分感動地對寧寧說:“裴寂不會也是個假人吧?他真能一口氣講這麼多話?”

  “不管怎樣,這層塔裡仍然有許多疑點。”

  鄭薇綺按揉著眉心:“不如這樣。我們先讓一個人暗中調查鵝城裡的貓膩,其餘人留在陳府中降低陳露白戒心。那人應該要離群索居,沉默寡言,就算沒和我們待在一起,也不會讓她起疑,你們推薦誰去?”

  賀知洲默了片刻。

  賀知洲:“師姐,想支使裴寂就直說,真的不用按照他的模板找形容詞。”

  =====

  於是時間回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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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厩風波有驚無險地過去,四人坐在裴寂房中,聽他今日的收獲。

  “我總共發現三件事。”

  裴寂說:“其一,鵝城四周如有結界,御劍飛行一段距離,便無法繼續往前。”

  寧寧坐在椅子上,撐著腮幫子看他。

  “……其二。”

  黑衣少年不動聲色地垂下長睫,喉結微微一動:“城中百姓說,陳露白有些不對勁。”

  承影詭異地嘿嘿笑了兩聲:“說正經事呢,怎麼還害羞上了嘻嘻嘻。她看你,你也就回看她唄。”

  裴寂眉間閃過一絲慍色,語氣仍舊波瀾不起:“傳言有家僕曾在夜裡見到她獨自前往陳府後院,對著一株老槐樹自言自語。十分怪異的是,她當時分明背對著家僕,卻不知怎地忽然轉身,直直望向那人所在的方向。”

  三更半夜,月黑風高。

  你見到一個小女孩晃晃悠悠去了人跡罕至的後院,還對著棵老樹講話,這本來就已經夠嚇人了,結果她還冷不丁地轉過頭,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你看。

  賀知洲聽得頭皮發麻,聽身旁的鄭薇綺道:“槐樹被稱作樹中之鬼,極易長成精怪,並奪取他人軀殼,為自身所用。”

  她遲疑片刻,又低聲補充:“莫非如今在我們眼前的陳露白亦非本人,而是由槐鬼幻化所成?這樣一來,就能解釋她一介凡人,為何會創造出這般幻境。”

  “這陳府怎麼回事啊?”

  賀知洲打了個冷戰,頗有些嫌棄地四下打量一番:“畫魅夜魘槐樹精一鍋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妖界老巢呢。還有那什麼‘妖門大開’,妖魔浩浩蕩蕩這麼一來,這座城還能保住嗎?”

  這隻不過是句心血來潮的話,沒想到鄭薇綺聽罷忽然猛地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你們還記不記得!我之前說過,好像曾經在哪兒聽過鵝城的名字?”

  賀知洲被嚇了一跳,差點縮進裴寂懷裡,引得承影叫苦連天,如同受了侮辱的花姑娘。

  “我想起來了!鵝城啊!”

  鄭薇綺語氣激動,就差從椅子上站起來:“仙魔大戰之際,妖魔兩界肆無忌憚,其中有群邪道妖修為汲取血魄,竟聯手攻入一座小縣,引得生靈塗炭,無一幸存——那縣城的名字,就叫‘鵝城’!”

  此言一出,裴寂與寧寧皆是露出了“原來如此”的了然神色。

  “所以說,”隻有賀知洲臉色煞白,“所謂的‘六月初五妖門大開’,很可能不是隨口編造的傳說,而是……”

  他說著深深吸了口氣:“在六月初五,鵝城被妖修完全攻佔。那城裡的人……”

  他沒再說下去了。

  既然是汲取血魄,就必定無人能幸存。

  煙雨朦朧的河堤,白牆青瓦的樓閣,園林一樣的陳府,還有那群在巷子裡玩泥巴水的小孩。

  曾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肆無忌憚橫行的妖魔與一具具死不瞑目的遺體,暗無天日,血流成河。

  這番幻境雖是由當年記憶所構,卻由於他們的介入,與真實情景大不相同。

  從來沒有誰在妖魔手中僥幸逃生,那些看似有驚無險的片段,其實再直白不過地預示了每個人的死亡。

  陳搖光自始至終都沒能獲救,被畫魅束縛於漆黑冰冷的山洞裡,一點點吸去血魄與精元,在無盡恐懼與絕望中漸漸閉上眼睛。

  趙雲落沒能逃出夜魘的掌控,在夢境中經歷了一遍又一遍死去活來的折磨,最終完全崩潰,再也沒能醒過來。

  陳露白被後院裡的槐鬼引誘,逐漸神志模糊、隻留下一具空殼,無論過程如何,都被奪去了性命,取而代之。

  至於鵝城中的其他人,亦是葬身於血海之中,淪為妖魔增進修為的工具。

  一切謎團似乎都在漸漸消散,如今還剩下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

  ——不管那人究竟是陳露白或槐鬼,她將他們困在此地,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

  =====

  他們的計劃已經完成了大半。

  陳露白在宣紙上重重落筆,毛筆上的墨團濃濃暈開,恍如漆黑夜色。

  她從嘴角扯出一個淡淡的笑,把紙裝進信封,起身向外走去。

  幻境裡的風和外面截然不同,雖則清新涼爽,卻讓她打從心底地感到厭惡。不過這場戲注定演不了多久,等子時一到——

  念及此處,少女白淨的皮囊之上閃過一絲陰狠之色。

  她行色匆匆,借由沉沉暮色隱秘了蹤跡,徑直來到後院。

  後院裡花草叢生,綠樹林立,最中央的位置立著棵年歲已久的古槐。

  槐樹屬陰,如今分明入了夏,靠近時還是能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涼氣。

  細密枝葉吞噬了大半天光,為陳露白的臉龐籠上一層幽暗陰翳,這回她沒像傳聞裡那樣對著槐樹說話,而是把手掌放在樹幹之上,默念口訣。

  樹皮仿佛得了口令,竟從中間裂開一道筆直的縫隙。隨即裂口越來越大,從她的角度看去,裂口後並非樹幹,而是與後院相差無幾的另外一處地方。

  陳露白沒發出任何聲音,抬手將信封向縫隙中投遞。萬萬沒想到,身後忽然襲來一道凜冽疾風。

  ——有人!

  她毫無防備,躲閃不及,當即被那人奪了手中信件。

  “陳姑娘好雅興,給槐樹寫信這件事兒,恐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隻有你一人幹過。”

  寧寧身法極快,奪過信封後迅速後退幾步,靈巧地將封頁撕開:“不如讓我們也來一起看看,這信裡究竟寫了什麼。”

  陳露白怒目而視,咬著牙沒說話。

  “四人未覺有異,隻等子時煉魂陣起,以其血祭。”

  寧寧念得大聲,末了望一眼後院入口:“師姐,煉魂陣是什麼?”

  “將萬千血魄煉制整整一年,再由生人為引,進行血祭,能使修道者修為大增,一步登天。”

  鄭薇綺從竹林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一襲白衣劃破夜色:“以他人魂魄渡自身造化,是窮兇極惡之徒才會用到的法子,被列為十大禁術之一。”

  陳露白自知實力不敵劍修,冷笑著後退一步。她明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卻並未表現出多麼慌張的神色,不過淡聲開口:“我哪裡漏了餡?”

  這居然還是個非常有職業操守的反派角色。

  “我小師弟打聽來了一件趣事,不知陳姑娘有沒有興趣聽?”

  寧寧很有禮貌地回應她:“鵝城中人皆道陳家大小姐嬌縱跋扈,一個勁地想要遠行他方,從而擺脫陳府裡爹爹兄長的束縛,自由自在地過活——可我分明記得,你當時並不是這樣告訴我的。”

  “你隻知陳露白脾性,卻對她的平生經歷一無所知。之所以對我說出‘不願離開陳府’的那番話,恐怕是她決意浪跡天涯,卻又對家裡人存了些許不舍,夜間偷偷摸摸找你傾訴——可你猜不透她的心思,把臨別前的留戀誤以為是永遠不願離開陳府。”

  她下意識握住腰間劍柄,為警惕對方突然暴起,做出了防備姿勢:“我們應該叫你什麼?陳姑娘?還是……槐鬼?”

  一陣寂靜。

  槐樹被冷風拂過,掀起一片哗啦響聲,如同萬千鬼魅潛藏在暗處的嗤笑,古怪至極。

  佔據了陳露白軀殼的槐妖似是終於放棄偽裝,聞言仰天大笑:“所以呢?你們當真以為破了我這幻境,就能平安離開鵝城?煉魂陣今夜子時便能起效,城中妖魔個個能要你們的命,看你們能往哪兒逃!”

  她笑得累了,忽而露出一絲遺憾與惋惜的神情:“城裡的那群邪修本想直接把各位骨頭折斷,關在陣法旁邊等死。隻有我好心好意,創造了這場幻境,讓你們就算死掉也不至於太過痛苦。諸位怎麼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這段話倒是真的。

  鵝城一事傳遍整個修真界,仙門大宗在大戰中自顧不暇,無法將城中妖魔一一消滅。但為了防止妖魔入世,還是集齊各大門派的諸位長老一同布下天羅地網陣,將其禁錮在鵝城無法逃脫。

  要想掙脫此陣,唯有利用煉魂陣提升修為,再協力將陣法攻破。奈何煉魂陣必須以活人作為引子,自從鵝城陷落,便再也沒有生人願意進來。

  時隔將近一年,終於有四個不長眼的小輩闖入其中。

  這是它們最好的機會。

  若是用強,一旦遇見性情貞烈之人自盡身亡,便難免功虧一簣。是槐鬼提出設下幻境,隻要將幾人困於幻象之中,自然無心逃離,一味沉迷於幻象。

  “多說無益。”

  鄭薇綺一想到自己被這群妖物騙得團團轉,當即火冒三丈、拔劍出鞘,直指身側陰詭森然的老槐樹。

  這棵樹不僅是槐鬼真身,還是她與外界傳信的通道,十有八九就是整個幻境的陣眼所在。

  劍光分化成數道白影,冷冽如風。

  鄭薇綺本以為槐鬼會不自量力地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沒想到後者不過勾起半邊唇角,冷嗤一聲。

  如同變戲法般,槐鬼的身形很快消散於夜色之中,隻有陰慘慘的聲線留在風裡:“你們可要做好準備——在幻境之外想要你們性命的,可不止我一個。”

  =====

  鄭薇綺的劍光璀璨如星月,寧寧從昏睡中猛然睜開眼,首先聞到一股惡臭撲鼻的血腥味。

  那腥臭像是血液與骨肉融合在一起,長年累月漸漸腐爛,讓她下意識屏住呼吸,把注意力轉移到眼前。

  她居然還是在陳府的後院裡,隻不過境況與幻境中天差地別。

  後院裡那棵成了精怪的老槐樹大得不可思議,根須與枝幹幾乎將整個空間渾然填滿,一道道粗壯的長須匍匐在地,一直蔓延到後院門口,且仍有不斷滋生之勢。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根須仿佛成了某種能夠呼吸的動物,深褐色外皮不停上下起伏,在渾濁的夜色裡,像極了一條條蠕動的巨蟒,讓她不由感到陣陣惡心。

  根須盤旋,如同繩索般將她的大半個身體捆綁在樹幹之上,隻露出面頰、脖頸和胸前的一點位置,整個人動彈不得。

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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