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庭與我一起,我負責做,他負責添火待客。
謝瑄每次來,都是沉著臉走的。
陸庭和我嘀咕,“這男的是不是瞧上了我貌美如花的娘子,怎麼隔兩天就來,還一直盯著我娘子看。”
我笑著親了一口他,“這人一看就身份不凡,哪會瞧上我這種民婦。”
陸庭不滿我自貶,“胡說,我娘子天下第一好看。”
日子就這般過了一月。
我在某天清晨暈倒在房裡。
我再醒來時,似乎睡了很久,身體軟軟的,沒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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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庭胡子拉碴地守著我,看見我醒來,眼淚先滴在了我手上。
“月娘?月娘你醒了?”
我笑了一下,“怎麼哭了?我不就是睡了一覺嗎?”
陸庭的眼淚止不住流,他慌亂擦去,握著我的手親了一下,“你嚇S我了娘子,你這一睡就是好幾天。”
我有些怔然。
大夫很快被請來。
他把了很久的脈,神情凝重,我有些慌,被陸庭安撫一笑。
“夫人以前是不是受過涼,落水或是風寒?”
我想起那兩年衣不蔽體乞食,又想起那一夜我在池塘泡了許久,輕輕點頭。
“夫人原本體質就不是很康健,加上受過苦難,身體受損,恐不會有孩子。”
我耳朵轟鳴,茫然看向陸庭。
陸庭抱住我,溫聲安撫,“沒事月娘,我不喜孩子,正好免你十月懷胎之苦。”
丈夫搖搖頭,“懷孕是次要的。夫人最嚴重的是胃部,是否常感腹痛難忍,偶有吐血之狀?”
我怔怔點頭。
“此病老夫也束手無策,隻能開一張調養的方子,公子還是另尋名醫吧。”
陸庭也沉默良久,握著我的手有些顫抖。
我扯出一抹笑,輕輕安慰他。
“庭郎,別怕。”
陸庭抱住我,哽咽出聲,溫熱的液體打湿了我的鬢發。
我回抱住他,“我早知自己有疾,卻還是嫁給了你,你可怨我?”
陸庭搖頭,“我怎會怨你,是我不好,如今才發現你身體有恙。是我不好,月娘,怪我來晚了。”
他哭得很無助,肩膀卻很寬闊,我靠在他肩上,很安心。
11、
陸庭開始為我遍尋名醫。
京城的大夫請了個遍,對我的病毫無辦法。
我每天吐完血就昏睡,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謝瑄帶著御醫來到了小院門口。
陸庭很謹慎,沒有立刻讓他進來。
謝瑄淡聲說,“你想讓她病S嗎?”
陸庭便讓了路。
我已有一段時日沒有見過謝瑄,他似乎過得並不如意,眼下有青黑。
看見我面白如紙躺在床上,謝瑄眼眶微紅,想來拉我的手,被陸庭擋住。
“這位公子,煩請您離我夫人遠一點兒。”
他格外加重了夫人二字。
謝瑄嗤笑,“你算什麼東西?我與月娘早就相識,情投意合。”
御醫縮在一旁,專心給我問診。
陸庭也不甘示弱,嘲諷看著謝瑄,“月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你是從哪冒出來的腌臜東西?癩蛤蟆!”
他們吵得我頭疼,我輕輕咳了一下。
陸庭和謝瑄立刻焦急看向我,圍攏過來。
陸庭握著我的手,眼神關切,“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我搖搖頭,“你們別吵了,我頭疼。”
兩人敵視地互看一眼,噤了聲。
御醫把完脈,捏著胡子沒說話。
謝瑄耐不住性子,問他,“張御醫,情況如何?”
御醫嘆了口氣。
“世子爺,這位夫人,恕在下無能,並不能醫治這病。”
謝瑄暴怒,“怎麼可能!您可是太醫院裡最厲害的,你都治不好,月娘怎麼辦?”
張御醫又嘆了口氣,“這位夫人沉疴多年,早就過了醫治階段,現在藥石無醫,隻能靠藥材續著。”
我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早在我吐血的時候,我就去看過大夫。
那時候我隻是一介丫鬟,沒錢治。
後來有錢了,卻也治不了了。
我隻是很自私地,想和陸庭多待一段時日。
陸庭沒了力氣,跌坐在我身旁,握著我的手流淚。
謝瑄衝出門去,要為我找更好的太醫。
我摸著陸庭的臉,笑得很溫柔,“別哭,庭郎,這段時日,已是我夢寐以求的了。”
能遇見陸庭,是我不幸的一生中,值得高興的事。
12、
我早該S在十幾年前的。
若不是阿姊將我藏在草堆裡,被拉去青樓的,本該是我。
那天我還和阿姊吵了一架。
隻因為我受夠了躲在髒亂臭的泔水房,每天吃又臭又惡心的泔水。
我太想念幹淨的食物的味道。
阿姊不讓我出去,我偏要出去。
趁她不注意,我跑到了街上。
那是繁華的京城,我曾經穿著漂亮的衣服,被父親抱在懷裡,吃著酸甜的糖葫蘆。
一個漂亮女人拿著糖葫蘆走到我面前。
我實在太餓,輕易就被哄騙了去。
隻是我還想著阿姊,問她可不可以帶上姐姐。
女人笑起來,很漂亮,很溫柔。
我拿著糖葫蘆跑回泔水房,阿姊站在門口張望,看見我,又哭又笑。
“你這個S妮子,跑哪去了?”
我笑得很開心,將糖葫蘆遞到阿姊手裡。
“阿姊,我遇到一個好漂亮的姐姐,她給我的,你快吃。”
“什麼漂亮姐姐?”
“就是穿得很漂亮,長得也很漂亮的姐姐,她說要接我們回去,我們以後也能這麼漂亮。”
阿姊臉色一變,立刻將糖葫蘆扔在地上,拉著我就跑。
我不明所以,隻聽見身後傳來那個漂亮姐姐的聲音。
“抓住她們!”
我倉皇間回頭,幾個壯漢向我們跑來。
阿姊帶著我鑽進一間屋子,從後門跑出,左拐右拐,將我塞進一堆草堆,最後摸了一下我的臉,“我的好嬋娟,好好活下去。”
那是阿姊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朝著另一邊跑去,壯漢們緊追不舍,等我從草堆裡出來,夕陽像血一樣照在巷子裡。
我打聽到青樓的下落,跑到那時,衙役正抬著一個人離開。
蓋著白布的屍體,露出一隻右手,手腕上有根紅繩。
是祖母為我和阿姊戴上的。
保平安的紅繩。
青樓外圍著的人群很快散開,我看到了地面上的一灘血水。
有人端著水出來衝洗。
我跪坐在地。
隻覺得那血染紅了眼睛。
世界全是黑紅的顏色。
那本該S的是我。
不是十歲的阿姊。
阿姊沒有遺物。
隻匆匆留下了我。
那以後,我便是為阿姊而活。
13、
我不想再看大夫。
藥太苦,我喝不下。
我讓陸庭在院裡給我搭了一個躺椅,每天坐在院裡曬太陽。
每次昏睡醒來,陸庭總在我旁邊,溫柔又悲傷地望向我。
有時候謝瑄也來,他帶了很多珠寶玩意逗我開心。
有次我睡得迷迷糊糊,聽見他壓抑地哭聲。
“月娘,怪我,都怪我。”
也不能怪他。
我感念過當年他給我遞的饅頭,感念那晚他沒有將我推開。
他隻是沒有阻止旁人對我加害,漠視我的處境。
我不怪他。
若說沒有喜歡過他嗎?
也不盡然。
畢竟他曾經那樣高不可攀,卻將我撿起,與我耳鬢廝磨,與我半晌貪歡。
我迷戀過他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姿,如君子一樣的氣度。
芝蘭玉樹,溫潤端方。
我也曾幻想過他待我不同,給我呵護,給我體貼。
但我在他身邊待了兩年,隻換來一個通房的身份,和一句淺淺的打發。
我這十幾年如履薄冰,未曾享有被愛的資格。
直到我遇見陸庭,一個幹淨如白紙的男子。
我接近他的目的不純,卻又沉醉在他溫柔的眸子。
我心甘情願嫁給他。
謝瑄想把我接回侯府照養。
我拒絕了。
“世子爺,我不願回去。”
謝瑄不理解,“為何?”
我看著這處小小的院落,輕輕說,“這裡有我所愛之人。”
謝瑄不可置信,“你不是愛我的嗎?月娘?你是在與我生氣嗎?”
我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謝瑄身子晃了晃,臉白如紙。
“你竟然愛上了他?他陸庭有什麼資格?”
“他最大的資格,就是一顆真心給了我。世子,您以後別來了。”
謝瑄暴怒,“你休想!就算是搶,我也要將你帶走!”
他趁陸庭不在,強行將我抱起離開。
我平靜看著他,並沒有掙扎。
他將我抱在懷裡,不停蹭我的頭,柔聲說,“乖,月娘,你隻是被他迷惑了,等過段時間,你就會重新愛上我的,對不對?”
我閉上眼睛,輕輕睡了過去。
回到侯府,我的身份變成了主子,昔日看不起我的人見了我需要行禮問好。
隻是我如今,並不需要教訓回去。
我依舊每日吐血昏睡,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吃不下飯,身形愈發瘦弱,狀態越來越差。
謝瑄每來看一次我,都心驚膽戰來摸我的臉,生怕我已經冰冷。
終於有一天,他先示了弱,哭著問我到底要如何才能吃飯。
我告訴他,陸庭還在等我。
14、
我回到小院那天,陽光很好。
陸庭坐在院子裡發呆。
我走了幾步,“庭郎?”
陸庭一下回神,騰地站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我張開手,對他笑,“來抱抱我吧,我沒力氣走過去了。”
我被他用力抱進懷裡,兩人都流了眼淚。
我和陸庭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他每天給我梳頭描眉做飯,帶我去院裡曬太陽,或是背著我去街上買東西。
我們就這般過了夏天,迎來秋天。
十月初七這日,謝瑄又來看我。
我提前祝賀他新婚快樂,被他一把抱住。
陸庭皺著眉推攘他,他被輕易推開,往後踉跄了好幾步。
他送了我一隻玉簪。
那是我曾經很喜歡的樣式。
他當時送給了林海珠,給我選了另一隻。
如今它躺在我面前,我卻覺得不如陸庭送我的好看。
謝瑄走時很悲傷,帶著那隻玉簪。
我今日的狀態好極了,多吃了半碗飯。
吃完飯,我給陸庭說想去以前的餛飩鋪子。
到了鋪子,我讓陸庭將我藏起來的包裹翻出來。
“這是我這些年攢下來的,也不知道怎麼花,以後留給你娶新媳婦吧。”
陸庭紅著眼睛,“不娶了,就你一個。”
我笑著靠在他懷裡,拿出一顆牙齒吊墜。
“這是我二哥的牙齒,等我S後,你將他和我葬在一起。”
那晚我在池塘打撈一夜,找到了它。
如今我將它拿在手裡,有些悵然。
我給陸庭講了一個故事,外面的秋風將枯葉吹落一地,我漸漸失了力氣。
“庭郎,你再喚我一聲吧。”
陸庭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月娘。”
“不,不是這個。”
我指著窗外的月亮,“我叫嬋娟,祝嬋娟。”
陸庭哽咽著,很溫柔地喚我,“嬋娟。”
我心滿意足,躺在陸庭的懷裡笑。
“庭郎,以後別找我這樣的女子,找個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
陸庭親了一下我,“不,不找了。嬋娟就是最幹淨,最清白的。在我心裡,嬋娟才是最好的。”
我回吻他,將他的眼淚擦去。
“好,我S後就回月亮上去。”
“再叫一下我吧,庭郎。”
“嬋娟。”
“嗯。”
我笑著,再沒了氣息。
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記得我的名字。
陸庭茫然抬頭看向月亮,正清冷冷地發著光,似乎他的月娘,正在注視他。
他落下一滴清淚,抱緊了懷裡的人。
屋外的謝瑄穿著喜服,也在看月亮。
他像是來接新娘子的新郎官,含著淚和笑,向月亮伸出了手。
他們都曾擁有過月亮。
最後都失去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