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太子自幼相識,但他不喜我。
他曾不止一次稱贊阿姊才德,又謂我頑劣。
秦淮畔,春日宴,我與丞相獨女不慎落水。
太子斥責我:「薛氏阿窈,言行無狀。」
讓我成為整個金陵城的笑柄。
後來,長春殿前,有人以九S一生拼來的軍功為聘,隻為求娶我。
素來端方雅正的太子慌了神,失了態。
他將我囚在東宮,偏執道:「阿窈,你隻能嫁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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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月二,太子於秦淮設春日宴。
流觴曲水,落英繽紛,我與林丞相獨女在長廊轉角狹路相逢。
她與阿姊並為金陵貴女之首,往日多有龃龉,如今因太子擇妃之事,更是勢同水火。
廊下春水潺潺,我錯身而過的時候,與她的裙裾交纏,撞在一起,雙雙跌入池中。
池水清淺,不及半腰,林小姐卻如墜深潭,拼命掙扎起來。
等我將她扶上岸時,她已經雙眼緊閉,面色慘白。
「薛二小姐,你為何要推我家姑娘?」
侍女一語,正好落入聞訊而來的太子一行人耳中。
周遭炸開了鍋。
匆匆趕來的阿姊將我拉到身後,她垂首朝太子道:「窈窈年幼,玩鬧間一時失了分寸,此事是臣女失責。」
我伸手扯住阿姊衣袖,委屈道:「姐姐,我沒有推她。」
林丞相是大儒,門生眾多,今日赴宴賓客中更是不乏他的擁趸者。
「人命關天,一句玩鬧如何了事?」
「林女郎今日遭此迫害,我等豈能袖手旁觀?」
「請殿下為林女郎主持公道。」
眾人議論紛紛。
今日之事,注定不能善了。
我惴惴不安,隔著阿姊與太子目光相觸。
太子立在人群之首,身形挺拔如松,氣勢凜若冰霜。
「你不必替她攬責。」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猶如春日積雪消融的池水,冰冷刺骨。
「薛氏阿窈,進止無方,言行無狀,難堪大任。」
斥語一出,四下寂靜,阿姊拉著我的手也倏然一緊。
春日暖陽高懸,我卻覺得冰寒徹骨,他不信我。
短短幾句,砸碎我從未示人的妄想。
這時,卻有人朗聲道:「因侍女一人之言便認定是她推人下水,眾目睽睽之下,她扶人上岸之舉卻又視若無睹,諸位莫不是眼盲?」
裹著暖意的大氅兜頭落下。
隔絕了太子落在我身上的刺人目光,也遮住了我的狼狽不堪與滾落的淚珠。
2
因太子當眾斥責我失儀,薛氏門風被人詬病。
任職御史的父親失了顏面,姐姐也受我連累遭人非議。
母親問我:「你可知錯?」
夫子教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可我不知自己何錯之有?
母親見我不答,對我失望至極,她痛心道:「你幼時養在江州,性子活潑愛玩鬧,將你接來金陵後,我也不曾拘著你的性子,更不求你能為薛氏增添助力,誰知你能闖下這麼大的禍事,早知今日,當初便不該接你回來。」
「母親……」
「多說無益,事已至此,明日你便去林府道歉。」
我想要解釋,可母親不願聽,她轉身拂袖而去。
阿姊嘆氣道:「母親近日勞累傷神,這些話不是她的本意,阿窈,你該多體諒母親的不易。」
我站在原地,眼眶布滿霧氣。
我不懂,明明我什麼也沒做,卻好像什麼都做錯了。
檐外,陰雲密布,細雨如絲,整個金陵籠罩在朦朧的霧中。
林府僕從見了我,婉言道:「我家女郎尚在病中,不宜見外客,薛二小姐請回吧。」
我見不到林小姐,怕是又要讓母親失望了。
萬壽節將至,皇後特召阿姊每日入宮抄寫經文祈福。
皇後醉心書法,阿姊師從大家,練得一手瀟灑勁健的瘦金體,頗得皇後賞識。
母親送阿姊入宮後,終於舒展愁眉。
「從今日起,你便在家中與教習嬤嬤學習禮儀,日後不可再牽累你姐姐了。」
3
太子崔恪,光風霽月,皎如明月,是金陵人人都想要攀上的高枝。
中宮有意從薛、林兩家為太子擇正妃。
消息一出,母親松了一口氣,她拉著阿姊的手道:「你與太子青梅竹馬,情誼深厚,旁人是比不過你的。」
父親也展顏道:「我兒是個有福之人,有母儀天下的風範,日後家族門楣便要靠你了。」
阿姊垂眸不語。
我一時不察,失手打翻了滾燙的茶盞。
母親蹙眉:「你姐姐行事有度,沉穩端莊,你卻整日四處闖禍,不務正事,好在不用嫁入宮去,不然這天都不夠你捅的。」
阿姊是薛氏嫡長女,金陵貴女典範,與太子殿下極為般配。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眼中酸澀難忍,大概因為無人察覺我垂在身側的手一片紅腫,也無人記得,我與太子同有總角之情。
「不過說你幾句,便哭哭啼啼,你這性子,不知將來如何能擔得起主母之責?」
我低頭,捂著手,悶聲道:「母親不必憂心,我總會長大的。」
她嘆息一聲,又道:「若是謝家那孩子還在,倒是與你……
「隻是世事難料,造化弄人。」
阿姊猝然抬首,垂在耳側的步搖叮鈴作響。
母親的視線又回到阿姊身上:「你與阿窈不同,日後入宮,言行舉止絕不能出錯。」
夜間,侍女為我處理燙傷,她一邊小心上藥,一邊小聲哭泣。
我笑著安慰她:「隻是瞧著嚇人,其實一點兒也不疼的。」
不過是一點小傷,我不能再像從前那般嬌氣。
第二日,東宮內監送來治療燙傷的玉膏。
「殿下事務繁忙,得知女郎受傷,特命奴送來宮中秘藥。」
阿姊捧著我的手,心疼道:「昨日燙傷了手,為何不說?」
母親也怪我任性,不愛惜身體。
我站在一旁,有些茫然。
明明我的本意是不願母親與阿姊擔憂的。
侍女在裝藥的匣中,還發現了一枚玉印,白玉入手溫潤。
阿姊也有一枚,皇後賜的玉,父親刻的字。
幼時無知,我也曾向父親討要過,隻是中宮賞賜之物是獨一份的殊榮,怎麼會有多?
後來不知為何傳到了太子耳中。
他立在案前,眉宇清冷,翻閱完夫子為我布置的課業後,冷聲道:「同為薛氏女郎,你姐姐識禮知書,名揚金陵,為何你不及她半分聰慧?
「不過是一枚玉印,你理應將心思放在正道上。」
太子仁厚,唯獨待我嚴厲。
我知自己愚鈍,沒能達到太子的期許,便拼盡全力學,後來,連嚴苛的夫子都贊我長進頗多,但太子還是說我不及阿姊。
可阿窈從未想過與阿姊相比。
那日他的話,令我羞愧萬分,最後,我是紅著眼逃離東宮的。
眼下這枚玉印,又讓我想到了那日不堪的處境。
我將玉印鎖在箱中,好像這樣便能自欺欺人,不再難過。
4
我出生那年,父親仕途不順,母親孕中勞心傷神,導致我一出生險些夭折。
外祖母心疼母親,便將我帶去江州靜養,祖母從不以嚴苛禮教約束我,隻求我平安康健。
初來金陵時,我的言行舉止無一樣符合名門貴女禮儀。
也許是幼時未養在身邊,父親與母親對我多加愛憐,我總是闖禍,他們雖然無奈,卻也縱著。
那時,阿姊是公主伴讀,能隨意出府,她很喜歡我,會趁著嬤嬤們疏忽,將我偷偷帶出去。
一次燈會,我追著一尾鯉魚燈,與阿姊走散了。
人潮如織,燈影錯落,站在廟宇古樹下的錦袍少年,清透如美玉,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哥哥,你見過我姐姐嗎?」
他眉目帶著溫和的笑意,朝我伸出手:「來,我帶你找到她。」
找到阿姊後,我才知道他是太子的同胞幼弟,四皇子崔恪。
崔恪和外祖母一樣,眼裡隻看得到我的好。
金陵的紈绔子圍著嘲笑我粗鄙時,也是他替我出氣。
他懲戒了那群人,俯身輕柔地擦拭掉我眼下的淚,溫聲道:「阿窈天真爛漫,心性純良,比他們所有人都要好。」
自那以後,金陵的紈绔沒人敢再欺負我。
除了謝衍。
謝衍與阿姊同歲,他總愛當著阿姊的面欺負我,不是扯開我的發帶,就是搶我的糖,經常將我弄得眼淚汪汪。
我一哭,阿姊便心疼,她氣得沒了貴女儀態,追著謝衍打。
謝衍自小在軍營中摸爬滾打,卻還是成了阿姊的手下敗將,他明明疼得龇牙咧嘴,看阿姊的眉眼卻彎成月牙,一副下次還敢再犯的姿態。
此後幾年,是我在金陵城最快活的日子。
我跟在他們身後玩鬧,春日在城牆上肆意跑馬,夏日於秦淮畔乘船夜遊,秋日賞過南山的楓林,冬日貓在暖閣,偷飲謝將軍的蘭陵酒。
隻是世事無常,萬事難全。
後來,先太子意外故去,在其他皇子虎狼環伺下,崔恪撐起皇後的期許,成了新的東宮太子。
謝衍接替謝將軍遺志,徵戰沙場,成了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公主遠嫁,阿姊也將馬鞭沉入箱底,循規蹈矩,成了端莊嫻雅的貴女典範。
隻有我,還是懵懂無知,碌碌無為。
崔恪入主東宮的第二年,我寫的字終於得到了夫子的誇獎。
我高興極了,便拿著字帖,捧著城東買來的玉露團去找崔恪。
但他看也沒看,隻蹙眉道:「你姐姐前幾日作的詩已在金陵流傳,而你還在貪這口腹之欲,阿窈,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那篇字帖沒能等來崔恪的側目,他曾經喜歡的玉露團也化作了水,水漬打湿字帖,墨跡暈染開,再辨不清半點從前的痕跡。
5
阿姊抄完經書那日,皇後宣了我隨阿姊一同入宮。
抄好的經書需放在宮內佛堂,由數位得道高僧誦經焚香數日。
阿姊捧著經書入殿後,我便站在殿外等她。
檐下的玉蘭綻於枝頭,色澤豔麗,若雲蒸霞蔚。
昨夜剛下過雨,地面潮湿,落滿了紫玉蘭。
玉蘭清香,就這樣被人踩踏成泥,也太可惜了。
我尋了個無人注意的地,蹲著撿了起來。
四下安靜,忽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仰頭,看向逆光站立的來人。
太子穿著繡有金色暗紋的黑色常服,入墨的長發由玉冠束起,他瘦了,比上一次見要瘦削不少。
阿姊說,春日宴上,太子雖斥責於我,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林氏女患有不足之症,落水後,纏綿病榻半月,丞相老來得女,視其如命,丞相夫人當夜便告到了皇後處。
皇後念及此事錯不在我,且太子已經當眾斥責,這才了事。
但丞相也因春日宴之事,對太子頗有微詞,導致太子在朝中行事多有不便。
「還跟從前一樣,心情不好時,就愛拾花。」
太子將一朵玉蘭遞給我,露珠滑落,從他的指尖落下。
「林氏女的事,是孤錯怪了你,你心中不快,處處躲著東宮的人,也不願見孤,孤都知曉。」
雀鳥振翅,一朵玉蘭倏爾落下。
我終於回過神。
「殿下有殿下的不得已,臣女都知道,我隻是不想再給殿下帶來麻煩了。」
殿下已經很辛苦了,阿窈幫不了殿下,隻好盡量不再拖累殿下,讓殿下分心。
可是太子依舊眉眼沉沉。
「阿窈,你心中可是在怨孤?」
我認真地搖了搖頭。
不怨的,隻是會難過。
這時,有宮人傳話,皇後要見我。
我俯身,朝太子行禮離去。
6
德明宮,皇後一見我,便關切地問了我許多事。
她瞧見我手裡的玉蘭花,有些新鮮道:「這花,倒是不錯。」
一旁的掌事姑姑提了一句,御花園裡的花也都開了,尤其是杏花,姹紫嫣紅,正是觀賞的好時候。
千秋亭前,杏花微雨,太子與阿姊臨桌而立,宛如一對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