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
黑衣少年從臨街的商鋪走出來,步伐從容,氣定神闲。
「瞧你人模人樣的,卻滿嘴汙言穢語,實在難以入耳,沒忍住便出手了。」
叫囂最厲害的那人,捂著眼睛,氣急敗壞道。
「霍厭,你一個將軍義子,怎敢!」
秋日明淨,天朗氣清。
人群之中,少年烏眉俊眼,發帶飛揚,他順手拎起一根木棍,在手中掂量幾下,漫不經心道:「怎麼?不服氣?有本事打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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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個人支支吾吾,相互推諉,竟無一人敢應下。
眼見周圍的人越聚越多,他們放下狠話,便逃之夭夭。
人群之中,阿厭迎上我的目光,他眼神清明,對我一笑。
「又見面了,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腦中那根細弱的弦,倏忽一斷。
周遭事物黯然失色,唯見少年身姿清濯。
「我記得,你叫阿厭。」
霍厭,他行事率性隨心,從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如同多年前的薛窈。
隻是,在金陵時,我的那顆澄澈真心,早被摔得四分五裂。
我以為無人在意,可是霍厭在意。
他帶我等在那幾個紈绔的必經之路,套上黑布捆了他們,他把木棍遞給我。
「我見你手指微動,料想定是想親自揍回來。」
他說,你別怕,萬事由我頂著。
11
多事之秋,戰事四起,霍將軍奉命率兵北上。霍厭要出徵了。
大軍出發那日,我早早便等在軍營門口為他送行。
寂寂清晨,寥寥微風。
霍厭一身白袍銀鎧,大步朝我走來。
我眼角湿潤,輕聲道:「霍厭,一年為期,我等你回來。」
霍厭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明淨,他看著我,聲音沙啞堅定道:「我發誓,上天入地,刀山火海,定來赴約。」
秋去冬來,院裡的桃花開時,我與表兄啟程前往金陵。
阿姊要成婚了。
她的未婚夫婿不是太子,而是宣平侯世子,那個曾在春日宴當眾替我解圍的人。
宣平侯世子自幼隨大儒自處遊學,為人清俊溫潤,不束縛於世俗的條條框框,是個很好的人。
但——
「那姐姐呢?喜歡宣平侯世子嗎?」
阿姊笑了,她指著妝奁,珠花翠羽,精美珍貴,都是世子送來的。
「宣平侯府高門大戶,侯夫人與人和善,世子文武雙全,儀表堂堂,這門親事再好不過了。
「至於我是否喜歡世子,這不重要,與誰成婚都是一樣的,何況世子待我用心,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便夠了。」
不一樣的。
春夜遊上,我見過阿姊滿心滿眼隻有一人的模樣。
謝衍出徵前夜,曾冒著大雨悄悄來找過阿姊,但那時阿姊還因為前幾日與他的爭吵,賭氣沒見他。
他走後,阿姊房中的燭火一夜未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阿姊在金陵盼著,望著,最後卻隻等回了謝衍的靈棺。
阿姊的心事,未曾宣之於口,那個雨夜來找她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阿姊大婚那日,太子也來了。
再次相見,我與他遙遙對視,心緒已無半點波瀾。
我離開的三年間,金陵發生了很多事。
皇帝終日求仙問道,不問朝事,朝中風起雲湧,爭鬥不休,幸有太子監國,力挽狂瀾,穩住局勢。
晦暗暮色中燈火一盞盞點亮,滿堂喜色下,太子朝我緩步走來。
「阿窈,我一直在等你。」
12
如今,太子再無顧慮,他以為故人依舊,但並非事事都能如他意。
得知太子對我有意後,父親舒了一口氣,可母親卻默然良久。
母親早已從表兄處知曉了我與霍厭的事。
她抱著我,惆悵道:「早知有今日局面,當初便不該讓你去江州,你與殿下的事已板上釘釘,阿窈,這便是命。」
可我不認命。
霍厭沒有食言,他回來了。
長春殿,慶功宴,碧瓦朱甍,炊金馔玉。
許久未出現的皇帝坐在高臺,舉杯與萬民同慶,宴會過半,他醉眼蒙眬,看向驍勇善戰的少年將軍。
「得此良將,天佑南朝,愛卿想要什麼賞賜?」
霍厭抬起頭,鄭重道:「臣想用軍功求一道賜婚的旨意。」
「哦?」
皇帝來了興致,「是哪家女子?」
「臣想求娶之人,是薛御史之女,薛窈。」
滿殿靜寂,鴉雀無聲。
這些時日,整個金陵城,除了上面這位,還有誰人不知,太子意屬此女。
殿中異樣,皇帝恍若未聞,他笑道:「好,愛卿所求,朕允了。」
這時,太子站起身。
「當年母後重病,阿窈入宮侍疾,父皇曾應允,阿窈此生婚嫁自由。父皇,阿窈今日亦在殿中,何不問問她是否願意?」
眾人的目光紛紛看向我。
皇帝問道:「你可願?」
入宮赴宴前,霍厭曾問過我的意願。
當時我已經點過頭了。
「臣女願意。」
話落,宴中眾人,瞠目結舌。
太子站在原地,驀地輕笑一聲,眼底暗色翻湧,久久難平。
宴會結束後,德明宮的內侍找到我。
他說皇後病重,想見一見我。
13
我到德明宮的時候,太子早已站在皇後寢殿外。
殿內處處彌漫著藥味,侍奉的宮人眉眼低垂,惶惶不安。
「是阿窈嗎?」
皇後的聲音從帳內傳來,氣若遊絲,衰頹不堪。
皇後的病竟已嚴重到如此程度,我迷茫地看向太子,他目露哀傷,語氣平靜,帶著顫意。
「阿窈,母妃她病了。」
他說皇後很早就病了,藥石無醫,隻是她下令德明宮上下不許朝外泄漏半點風聲。
我伏在床邊,喉嚨像被堵住,莫大的酸楚湧上來,淚水失禁,流了滿面。
「娘娘長命千歲,一定會好的。」
皇後替我拭淚:「好孩子,別哭。
「阿窈願意來德明宮,本宮很高興。」
她喘了一口氣,接著道:「本宮做過太多錯事,如今時日無多,唯獨放心不下太子。」
她緊緊抓住我的手,問道:「阿窈,你可願留下來,陪著他?」
太子下颌繃緊,袖中的手微微顫抖,卻盡量溫聲道:「阿窈無須勉強,從心便好。」
從心?
長春殿上,我已經回答過了。
「娘娘,殿下已經不需要我了,阿窈也與人有了婚約,長春殿前,聖人御賜的姻緣,此生不改。」
太子猝然起身,撞翻了宮人手中的藥盞,瓷器碎了一地。
「兒臣一時失態,驚擾了母後。」
皇後的眼裡有些難過,但她還是笑著說:「無礙,重新再熬便是。」
皇後服過安神湯,閉眼小憩。
殿內安靜,偶有幾聲燭火的噼啪聲。
我飲過宮人奉上的茶後,也漸漸生出倦意。
太子輕聲道:「阿窈今日便留在宮內,母後醒來,定是想見你的,可好?」
我的思緒有些混沌,卻還是記得霍厭在等我,他說今日要帶我去看置辦好的宅子。
「殿下,我今日已與人約好了,不能食言。」
「是很重要的約定嗎?」
我看向太子,頭越發暈了,晃了晃,重重點頭。
「嗯,很重要。」
殿內燭火躍動,火光把崔恪的臉龐映得猶如暖玉一般,更把他眼中的晦澀照得清清楚楚。
「傻阿窈,你注定要食言了。」
14
再次醒來時,我已身處東宮。
偏殿護衛森嚴,宛如囚籠。
「阿窈,你隻能嫁孤。」
崔恪瘋了,他將我困在東宮,不願放我走。
我鬧過,試圖逃跑過,可是沒用,我連這間屋子都出不去。
崔恪日日都會來,有時他站在殿外,遠遠看我一眼,有時,他會留下陪我用膳。
我生氣地摔了碗碟,碎片濺起,割傷了他的手,宮人跪了一地。
我不安地看向他,他藏起受傷的手,笑著安慰我沒事。
我再也忍不住,惶惶大哭起來。
他慌亂地為我拭淚,可是沒用,淚水越來越多。
最後,他頹然放手。
「阿窈,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明明,我隻是心悅你啊。」
我哭著搖頭:「不,這是不對的。喜歡一個人是一心隻想讓她得到幸福和快樂。不是霸佔、摧毀和破壞,更不會為了得到對方不擇手段,不惜令對方傷心。
「殿下不是喜歡阿窈,殿下隻是習慣了我的陪伴, 想要我一直跟在身邊而已。
「殿下, 阿窈求你, 放我走吧。」
他看著我,無比悲痛,猩紅的眼眶落下一連串的淚珠。
崔恪走了。
他走後, 那群侍衛也撤了,便殿的門大開, 日光明晃晃地照進屋內。
我毫不猶豫地朝宮外跑去。
這時,皇城的喪鍾敲響。
我愴然回首, 崔恪站在皇城的最高處,素衣缟服, 孑然一身。
霍厭番外
江州的山野有座無名小廟,廟裡住著一個叫普慧的跛腳和尚。
他在一個雪夜撿到了我, 為我取名阿厭。
厭,脫離世間苦難之意。
廟中清苦,普慧的僧衣常年縫了破,破了縫, 山風吹過, 空蕩蕩的。
我與他艱難度日,常常食不果腹。
直到某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廟裡來了一群借宿的人。
他們住的房間不斷飄來奇異的香味,我實在太餓了, 便冒著雨,躲到了窗戶下。
雨很大,打在身上, 又冷又疼, 我要拼盡全力去嗅,才能捕捉到一絲香味。
直到我凍得快要失去知覺, 迷蒙中,窗戶發出吱呀的響聲。
「咳……外祖母,這裡有個小哥哥,咳……他好像也生病了。」
我順著聲音看去,視線中白茫茫一片。
那是我與阿窈的初見。
一個是遙不可及的小貴人, 一個是卑賤低賤的小乞兒。
他們走時,留下銀錢,那年冬日,我與普慧終於不再挨餓受凍。
第二年, 大荒,普慧S了。
我開始流浪, 渾渾噩噩,與野狗搶過食, 偷過錢, 也S過人。
再見到那位小貴人時,我被人擠出領粥的隊伍,破碗轉了一圈, 正好落在她腳下。
我眼眶發疼, 蜷縮著身子想藏起來。
可明月高懸,我無處遁形。
後來,我便生了執念。
我想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 對她說:「我叫阿厭,厭,脫離世間苦難之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