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5
快到年末時,我查出了喜脈。
肖渙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他眼睛亮亮的,語無倫次。
「我們就要有孩子了,大丫!」
這個孩子來得突然,但大家都很高興,阿慈小心翼翼地摸我平坦的小腹,說自己要做姐姐了。
我被她逗笑。
原先說把魏家姑娘當女兒養,可她日日同我談心,訴說少女心事,同我日夜相處,更像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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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世道荒謬。
我們阿慈不是這孩子的母親,也不是姐姐,該是姨母的。
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
我滿心歡喜,萬般小心,就連廚房也沒再進去過。
阿爹阿娘都很高興,說日後這孩子就是新朝伊始第一個孫輩,辛苦我孕育這孩子,於是派了太醫署裡醫術精湛的來常住,時時看顧。
明明這孩子還沒出生,可東宮卻因為她的存在而有了點人氣。
朝堂漸漸穩固下來,新舊派系明面上也能保持一團和氣。
我不喜歡那些繁瑣的規矩,為此很少露面。
但阿慈畢竟頂著太子妃的名頭,宴席躲不過去。
我們出席了幾場宴席。
等回到東宮,阿慈卻大病了一場。
不巧,肖渙因為南方水患的事情暫時離了京。
她燒的渾身滾燙,我疑心是撞見了什麼,親自去宮裡找了阿娘。
阿娘聽罷,神色嚴肅下來,叫來女官去查。
等殿中無人,她將一塊令牌交在我的手裡。
「這是……」
我眼皮一跳。
黑羽令。
進京那天,我親眼看著阿爹將它交給了阿娘,說是用於自保。
登基之後,當年起義的隊伍經過訓練並入軍中,一起打天下的人也各自封賞為將,唯獨這支精悍的小隊被無聲無息隱去蹤跡,成了暗中最尖銳的刀鋒。
為什麼要給我?
我忽然有些不安。
阿娘拉著我的手,她臉色從來沒有這樣平靜過,似乎有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
「大丫,這是阿娘給你的禮物,誰也不知道。」
連同阿爹和肖渙也不知曉嗎?
我沒問出什麼來。
回到東宮的時候,阿慈正好醒來。
她拖著病弱的身體來見我,說聽見宴席上那位杜御史家的姑娘和人密謀,不會讓皇太孫從我的肚子裡出來。
也難說這一瞬間我是什麼感受。
冷意從心口蔓延出來,我深深的呼出一口氣。
京城的繁華富貴,原來都是有代價的。
我沒有瞞阿娘,她知曉後十分緊張,把我接進了宮裡。
肖渙不在京城,魏老賊的人防不勝防,我在東宮,她們總是不放心的。
我唯獨隻放不下阿慈。
我暫居阿娘宮殿的消息傳給了肖渙。
他遠在江南,也總時時寄信回來。
阿娘撞見幾次,笑盈盈的:「臭小子去那麼遠,總算是知道記掛你了。當年我懷著渙兒的時候,陛下也常寸步不離。」
我臉有些紅,心裡是雀躍的。
每一封信件的第一句,都是「吾妻晴方」。
他是粗人一個,自從做了太子,竟不知什麼時候,無師自通懂得了風月。
兩地路遠,我隻盼他平安歸京。
後來他來信漸少,或是忙碌,最後便再沒回信。
他忙,我雖有些悵惘,卻也沒再頻繁給他去信叨擾。
京城逐漸入了冬。
他去了很久。
年節時,肖渙尚未趕回。
不過宴上我見了阿慈。
她遠遠看見我就飛奔過來,那目光可憐可愛,委屈道:「陸姐姐,你什麼時候回來?」
阿慈長高了一些。
我和她坐在一起,低聲和她說話。
「可能要等一段時間了,不過今夜我和你一起回東宮守歲,我們阿慈又長一歲了。」
她是個很好哄的姑娘,沒幾句便眉開眼笑。
隻是我們沒想到,今夜誰都不開心。
阿慈的生父魏懷楚作為舊貴族的領頭人,壓得新皇低了一頭,幾番糾纏下,將杜家姑娘賜給了太子做才人。
我渾身僵硬,見那杜家姑娘向我投來目光。
她朝我盈然一笑,像是嘲諷。
年少夫妻,故劍情深。
此刻我是整個宴席上最大的笑話。
6
今夜年節,我深夜收到了久違的信件。
是從江南寄過來的,隻是不知寄信的人是否發現,這本不是他要的那一封。
我滿心歡喜的打開,笑意僵在了臉上。
是肖渙的字跡。
【太子妃年少,良娣陸氏出身不高,東宮困頓。老師若願下嫁獨女,孤必善待她,庇佑宋氏百年榮華。】
宋氏?
能被當朝太子喚作老師的,隻一個宋太傅,這封信原本是要寄給他的。
良娣陸氏,說的是我。
可我卻覺得出奇的陌生。
他說江南水患,說百姓皆苦,說舊貴族勢力盤踞難以清查。
有了宋姑娘,就能了嗎?
原來不是無師自通風月,是有人教會了他什麼是真正的風月。
我大抵這輩子從沒這樣絕望過。
「陸良娣?您怎麼了!」
身邊的人大驚,卻攔不住我衝進屋裡將收起來的信件全翻出來,我喘不上氣來,隻麻木地將他下江南後寄來的所有信件都倒在地上。
字跡依舊熟悉。
隻是我不曾注意,後來信中的第一句已經不再是「吾妻晴方」。
不知什麼時候起,隻餘一句「問父皇、母後安康」。
陸晴方、陸氏。
他已經不再承認,自己的發妻曾經有過那樣一個不堪入耳的俗名。
一股未知的恐懼席卷了我所有的心神,心驚之下,劇痛從腹部泛開。
我眼前一黑,驟然跌落在地。
「陸良娣!快叫太醫!」
再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榻上。
凸起的小腹已經平坦。
阿娘紅著眼守在我身邊。
說是今夜我在阿慈院子裡吃的那碗湯圓。
她曾收了魏懷楚給的藥,又是剛入東宮四面楚歌之際,拿著這樣的東西,應當是很恐懼的。
她太小了。
丟出去容易叫人發現,隻好SS藏起來。
被打發來東宮教導阿慈規矩的姜尚宮是魏懷楚的人,阿娘早知道。
可隻要姜尚宮不能靠近我,她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盡管可能會傷到阿慈。
豈料今夜還是叫姜尚宮鑽了空子,她無法帶毒進東宮,卻恰巧發現了那藥。
阿娘為了保護我將危險留給阿慈,阿慈不敢信任人才留下藥,而肖渙給了我致命一擊。
那麼多巧合,也就成了命中注定。
我閉上眼睛,喉間酸澀。
不是阿慈。
藥還沒起效。
從看到那封信的第一瞬,我已腹痛難忍。
我曾說阿慈年少,不知這世間多少無情人。
可先明白的卻是我。
我竭力偏頭,望見外面落了初雪。
眼淚滾落在脖頸間,冷得驚心。
太子從江南回來時,已是正月後。
阿慈瘦了很多。
她不愛笑了,我聽她問太子恨不恨自己。
這一瞬,我心如刀絞。
看見太子沉默不語,阿慈神色灰敗,我忽然懂得了恨。
人人以為是阿慈的錯。
連罪魁禍首也心安理得,大度地裝作原諒,就以為可以揭過去了。
那日之後,我不再願意和他說話。
那位宋太傅收到原本該寄給我的信,大概也知曉屬於自己的那封去了哪裡,沒敢告訴太子。
他還要送女兒入東宮。
太子和我說了很多。
他隻當我喪女悲慟,哄我將來還會有孩子,可一張口,他再也不叫我本名。
晴方是我,那陸大丫呢?
我連名字都被否定。
沒多久,宮宴上被賜婚太子的杜才人入了宮。
她來的前一個時辰,太子同我夜談。
屋內裝飾沒有任何改變,還是我最初來東宮的那樣,他像那晚一般坐在我的對面。
燭火搖曳著,他身穿喜服,刺眼得緊。
相對無言。
或許他忘了,阿慈入宮那夜比現在更鋪張一些,他入我屋前,也會換下與我無關的喜袍。
站在我面前的郎君肖渙,成了皇朝的太子殿下。
他張了張口,或許想說很多話。
可到最後,卻也清楚自己背棄的是什麼。
「晴方,我們青梅竹馬二十餘載,你會是我唯一的妻。」
「你且等一等我。」
那張臉隱沒在昏黃燭光下,眼裡閃著淚光。
卻再也不會像從前一眼,抱著我嚎啕大哭,說不做太子,隻要陸大丫。
我很想笑,於是毫不猶豫抬手一巴掌扇了上去。
等什麼呢,等他做了皇帝,讓我為後,看著別的女子如今日的陸良娣一般卑躬屈膝?
這世道要我們跪下。
阿慈如此,杜才人和宋姑娘如此,我也一樣。
太子被這一巴掌打得偏過了頭。
他頹然閉上眼:「晴方,對不起。」
我想,我們之間已經走到頭了。
「夫妻間真心最要緊,可殿下不需要了吧。」
太子終於紅了眼。
我們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這一夜紅燭搖曳,我在芳菲苑中和阿慈一起看月亮。
她不說話,靜靜的陪著我。
我抱著她,失聲痛哭,卻不是為了太子。
如今的陸良娣已經困S在了東宮,是走不出去的。
美人骨做腳下石,登天梯以血澆築。
可憐我的阿慈還這樣年少。
7
這夜之後,圍困魏懷楚的計策提上日程。
東宮的新人也來了一個又一個。
宮裡也一樣。
阿慈及笄前,阿娘召我們入宮吃頓團圓飯。
她滿頭珠翠,儀態端方,鬢間已經有了點點斑白,說想吃我做的野菜餅。
那是我們一家在鄉下時曾吃過的。
我卸下釵裙換了身尋常衣裳,阿慈幫著我一起做了一頓團圓飯。
直到飯菜都覆了一層冷油,宣陽殿外的天變成了深黑,陛下和太子才帶著寒霜進來,隻嘗了一口,陛下便皺了眉頭。
他嚴肅時已經很有帝王的威儀了,把宮女們嚇得跪了一地。
「這飯菜是誰送來的?御膳房的腦袋不想要了嗎?」
阿娘很平靜,沒說話,夾起一個野菜餅放入口中。
還沒咽下第一口,太子冷了臉:「什麼東西都敢送上桌來,如今四境安寧,難不成連皇宮都要吃野菜……」
話還沒說完,他猛地打了個突,臉上的血色潮水般褪去。
想起來了嗎?
他下意識看我,似乎連自己也感到不可置信。
「晴方,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的目光掃過滿桌冷菜,哂然一笑。
阿慈冷冰冰地放下碗筷,語氣不善:「不吃就放下,別糟蹋。」
氣氛僵硬。
畢竟有舊情在,誰也說不出重話。
陛下臉色漸漸鐵青,他瞥了阿娘一眼,淡淡道。
「殘羹冷炙便別再用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阿娘愣愣地站在原地。
太子被阿慈轟了出去。
「他們口味養得刁鑽了。」
阿娘如是說道,自己坐了回來,神色恍惚。
我們三人默不作聲地吃完了這頓飯。
阿慈來東宮已經五年了。
我為她準備了一場無人知曉的及笄禮,卻沒想到太子也來了。
晚膳間,他讓人送來美酒。
那酒的味道極為醇厚,我們對飲,誰也不說話。
太子叫人送了許多東西給阿慈,說她長得這樣快,又祝她往後平安順遂。
醉了酒,他仿佛以為這樣就能將五年的愛恨糾葛在這一夜一筆勾銷。
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呢。
阿慈已經有些昏沉了,我正要讓人帶她回去睡覺,一偏頭,卻見太子盯著阿慈看。
他臉上是酒醉後的紅暈,神色迷茫。
月色籠罩著這一片天地,他看著阿慈月下的臉,意識不清楚的呢喃道。
「阿慈若能助我們對付魏懷楚……」
這麼厭惡他的阿慈,要怎樣才能為他所用?
像宋姑娘那樣嗎。
入他床帷,做他未來的妃。
似乎有人衝著我當頭一棒,所有酒意都隨著驚懼和惡心散了個幹淨。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麼顫抖著手上前的。
太子隨我回了我的屋子。
他驟然得知我願意冰釋前嫌,再沒想起還有個阿慈。
天蒙蒙亮,我從床榻間起身。
紅痕直蔓延到脖頸間,冰冷的水也洗不掉如影隨形的惡心感。
我在水聲中幾乎哽咽。
還好,還有我在。
我的阿慈做了五年的太子妃,也才堪堪及笄。
而她的陸姐姐,已經快要護不住她了。
月餘後,我同杜才人同時有孕。
太子賞賜了很多東西,說這孩子絕不會有事,叫我安心。
阿慈搬了過來,她什麼都沒說,帶著人將我院子上下搜查一遍,圍得鐵桶一般。
杜才人被她遠遠地隔在了東宮另一角。
我其實並不願意再為誰孕育子嗣,可我並非一個人。
魏懷楚不是好東西,阿慈沒有後盾,我和她都需要一個孩子,無論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