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時,一輛黑色的汽車駛入了村莊,在泥濘的石子路上激起了厚厚的塵土。
遠遠近近的村民都震驚了,小孩們跑出來大喊:「小汽車小汽車!」
20
我們這個貧窮的小山村,竟然出現了一輛小汽車!
這在鎮上都是很少見的!
車身上面還有三個字:公務車。
我們石關鄉是沒有公務車的。
這隻可能是鎮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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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臉色正了正,整理了一下衣領,預感到對方是來找他的。
朱天和趙翠不敢出聲了,詫異觀望。
終於,小車停了,停在了二十米開外,因為無法再前進了。
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小青年下車,朝著姑父招手。
姑父小跑過去。
那車裡又下來三個男人,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他們一下車就打量村裡的大棚,一邊看一邊點頭,臉上很是贊許。
姑父過去握手,小青年給姑父介紹了一下來人的身份,姑父更加嚴肅了。
隨後,姑父領著他們走上了田埂,一路沿著大棚蔬菜的路線參觀。
不少村民跟著,偷聽到了一些話語。
很快我們家的鄰居黃叔跑了回來,興衝衝地跟姑姑道喜:「朱愛玲,你老公要去鎮上當官了!」
「啊?」姑姑愣住了。
朱天臉色驚變:「你放什麼屁?他才被鄉裡開了,哪能去鎮上當官?」
「是真的,我聽那個領導說,咱們石關鄉的經濟是一年翻三番,在整個官莊鎮都出了名……」
黃叔擦了擦濺出來的口水:「人家早就看上國華了,隻是鄉裡還需要國華,現在鄉裡穩定了就讓國華去鎮裡幹。多虧了鄉裡開了國華啊,不然鎮上還不好要人呢。」
朱天兩人聞言臉色鐵青,是他們助了姑父一臂之力。
姑姑喜極而泣,難以置信。
「放你娘的臭狗屁!張國華欺壓百姓,拐賣兒童,我不信鎮裡要他!」朱天冷靜了一下還是不ƭū́⁾願相信,衝去見領導。
姑姑擔心出事,趕緊跟上。
我和我哥也跟著跑。
我們很快見到了領導,領導們正坐在樹下陰涼的石頭上聽姑父講解。
姑父意氣風發,筆直如松,講得生動形象,頗有大將之風。
我們走近的時候,一個戴著眼鏡的領導慈眉善目地笑:「小張啊,其實上年我就想來見見你了,但你們鄉裡太需要你了,我不好意思把你搶走……」
領導話沒說完,朱天就衝到了跟前,竟撲通一聲跪下,張口大喊:「領導們,你們不要相信張國華啊,他就是個貪官……」
朱天這一出把所有人都整蒙了。
就連小小年紀的我都抽了一下嘴角。
好丟人……
21
朱天真的好丟人。
那幾個領導也嚇了一跳,讓朱天趕緊起來。
朱天爬起來指著姑父訴狀,說他怎麼拐賣兒童,怎麼欺壓百姓。
幾個領導聽得神色不悅,隨後也不說什麼,先回車裡去了,隻留下那個開車的小青年。
朱天就問小青年:「小兄弟,領導們怎麼走了?你們一定要懲治張國華啊!」
小青年一臉不忿:「你真當領導們是吃素的?張國華的出身背景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了,他要是那麼不堪,領導們會來見他?」
「可是他拐賣我女兒!」
「呵呵,我就是石關鄉的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女兒被你丟茅坑了吧?當年可是傳得沸沸揚揚的。」小青年更加鄙夷。
朱天僵了僵,眼神躲閃,一個字說不出了。
小青年也不多話,他給姑父一包煙,客客氣氣地笑:「張哥,以後一起共事,多多關照啊。」
顯然,姑父去鎮裡當差的事已經是鐵板釘釘了。
等小青年開車走了,附近的村民全都圍了過來,對姑父那叫一個諂媚啊。
朱天兩人被擠到了人群外,臉色慘白地看著,都顧不上成仔了。
我跟我哥對視一眼,見成仔蹲在田埂上看水溝裡的魚,果斷偷偷溜過去給了成仔一腳。
成仔尖叫一聲滾進了水溝裡,我跟我哥快速躲進了玉米地裡。
嘻嘻。
22
姑父調去了鎮上,官莊鎮。
官莊鎮是我們整個縣最大的鎮之一,轄區內除了像石關鄉這樣的窮鄉,還有一些富裕的鄉。
每個鄉都有能人,但領導們偏偏看中了姑父。
可見姑父的能力有多出眾。
我們一家跟著沾光,全都去了鎮上。
鎮裡分了一套臨時住房給姑父,竟然有一百多平,足以住下我們一家人了。
我跟哥哥直接進了鎮小學,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要知道,當初朱天和趙翠為了把成仔送進鎮小學可是耗盡了心血。
可成仔太蠢了,還是灰溜溜回了鄉裡上小學。
聽說朱天兩人得知我進了鎮小學後,氣得一整夜沒睡著,第二天天一亮就把三個姐姐拖出門打。
他們開始怨恨家裡女娃太多帶來了晦氣,才讓他們諸事不順。
其實是成仔讓他們諸事不順,這些年他們家裡的晦氣事,哪一件不是跟成仔沾邊的?
可他們不舍得打罵兒子。
那就繼續晦氣著吧。
我在鎮上的生活相當順利,主要是我學啥都容易,每一科都能考滿分。
對於孩子來說,學習順利,一切都順利。
姑父更加順利,他的能力實在出眾,隻是以前的平臺太小了,限制了他的發揮。
現在鯉魚化龍,一朝飛天。
短短六年,他一再晉升,似乎我每考一次期末試,他就會晉升一次。
姑姑都變得不安了,有時候會如履薄冰。
「老張啊,你這官越來越大,我感覺太不真實了,心裡不安生。」姑姑一輩子沒見過什麼大官,更別提自家老公當大官了。
姑父笑了:「都是運氣好,我這樣的人哪怕能力再出眾,也需要在基層好好磨煉,斷然不會晉升這麼快。」
「但是,如今全國都在大改革,你看廣東改革得多好,深圳都起飛了,小漁村變大都市了。」
姑父臉現憧憬:「這是一股大勢,浩浩蕩蕩川流不息,誰能抓住這股勢誰就能飛起來。」
姑姑聽不太懂:「你抓什麼勢?」
「不是我要抓,是官莊鎮要抓,是高城縣要抓,是咱們市咱們省都要抓。」
姑父伸出兩隻手,亢奮無比:「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他越說,姑姑越糊塗。
我插話:「領導們想讓鎮子飛起來,姑父就是風啦,他要吹得大大的,鎮子才能飛得高高的。」
「哈哈,還是晚希聰明。」
我當然聰明啦,我都十二歲咯。
23
這一年,我要上初中了。
我哥張銘成年了。
他立刻嚷嚷要去廣東打工。
姑父和姑姑頭疼,罵他:「你真不是讀書的料,初中高中全沒讀好。」
「無所謂啦,妹妹讀得好就行了。」哥哥壓根不在乎,朝我擠眉弄眼。
他確實不喜歡讀書。
初中三年混日子,高中三年還是混日子。
姑父琢磨了一下點頭:「那你去打工吧,你還小,多去磨煉磨煉,吃不了虧。」
其實以姑父的能力,可以給哥哥安排個鎮裡的工作了,可姑父不樂意這麼幹。
姑父為人正直,這麼多年從未收過賄賂,不然老家的房子早就能翻修了。
哥哥就這麼南下了。
他臨走前抱了我一下,讓我好好讀書,考上清華北大光宗耀祖。
我有點想哭,把我積攢的零花錢給他。
他不要,大咧咧地笑:「我有錢,你放心,我還能賺大錢,以後我供你讀大學!」
他念叨了很多年要供我讀大學。
沒想到真的要供我讀大學了。
24
哥哥南下打工後,我便上了初中。
我們鎮上的初中離我家不遠,步行五分鍾就到了。
姑姑原本想送我去,但我拒絕了,我一個人能行。
我背著書包,興衝衝地去學校。
走到半路的時候,前面一輛側翻的摩託車擋住了去路,很多人和車也被擋住了。
我擠過去一瞅,赫然看見了朱天和趙翠。
他倆破了膝蓋,血流不止,狼狽不堪。
旁邊,朱立成安然無恙,抓著一臺山寨機看得入迷,壓根不管發生了什麼。
我發現朱立成更高了,足足一米七了,個頭大,雙腿粗,虎背熊腰。
當然,這些不算嚇人,最嚇人的是他的面相。
他的雙眼小了許多,鼻子塌了,嘴巴又大,整個五官顯得極其不協調。
明明小時候那麼好看,長大了竟這般奇形怪狀。
「這當兒子的,不幫你爹媽撿東西啊,你爹媽腿都流血了!」有人被堵得Ṱü⁷不耐煩,高聲呵斥朱立成。
撿東西的爸媽並沒有叫朱立成幫忙,隻是加快了速度。
朱立成頭都不抬,還在玩手機。
「你聾了?幫你爹媽撿東西,你自個的被褥水桶都掉了!」又有人罵了起來。
朱立成顯然是來住校的,帶來了很多東西,散了一地。
朱立成終於抬頭了,他惡狠狠地盯著眾人,眼神跟刀子一樣。
「你馬勒戈壁,瞪什麼瞪?」有個二流子踢了朱立成一腳,朱立成怒吼一聲撲上去,手裡的山寨機猛地朝二流子頭上砸。
二流子翻身逃跑,嚇得夠嗆。
朱天兩人也吃了一驚,趕緊拉住朱立成。
朱立成指著那個二流子:「你再嘰嘰歪歪,老子S了你!」
二流子是鎮上的小混混,竟被嚇得不敢吭聲了。
但其餘人竊竊私語,議論朱立成是怎麼教出來的,竟然那麼兇殘。
趙翠不樂意了,叉腰呵斥:「你們嚷嚷什麼?我兒子怎麼教的關你們什麼事?」
「教得那麼兇,以後說不定S人呢。」有人躲在後面嘲笑。
朱天兩人氣得夠嗆,朱立成也再次發飆,朝著人群衝撞:「誰說的?滾出來,老子先S你!」
一群人趕緊退開,結果就把我暴露了。
我現在一米六了,扎著單馬尾,穿著姑姑精心挑選的衣服,鞋子也很幹淨,整個人清清爽爽的。
朱立成一眼鎖定了我,頓時兩眼放光,呆了好幾秒。
他爸媽第一時間沒認出我,也不由多看了幾眼。
我轉身就走,趙翠便認出了我,驚詫地喊:「張晚希!」
我假裝沒聽見,快步離開。
趙翠竟跑來拉我:「張晚希,你跑什麼跑?見不得光是不是?」
距離近了,我才發現她老了許多,兩鬢發白,皮膚皲裂,不復當年的神採。
這讓我有些詫異,在我印象中,我的這個親生媽媽可是有錢人,跟別的農村婦女比起來簡直是電視裡的富太太。
沒想到也會有滄桑的一面。
看來魚檔被撤銷後,她家受到的影響極其嚴重。
「做什麼?」我平靜問她。
她上下打量我,隨即譏笑:「小小年紀就打扮得這麼騷,給誰看呢?來鎮上學壞了啊。」
25
她故意惡心我。
她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隻是由於我們一家不在村裡,她找不到機會尋仇罷了。
「四十歲不到就這麼老了,給誰看啊?」我盯著她的白發。
她當場氣壞了,厲喝道:「你個小畜生,依舊這麼牙尖嘴利的,你懂不懂什麼叫作禮貌?」
我搖搖頭,瞥了一眼地上漏油的摩託車:「這麼爛的摩託車還不丟了,開給誰看啊?」
這摩託車早已殘破不堪了,從我幼兒時期開到了現在。
毫無疑問,爸媽家自從魚檔被撤銷後就一直在走下坡路。
窮了。